《黑色曼陀罗》 楔子、啟航 【楔子】啟航 「为什么?」 哐。 杯与杯的碰撞。 宴会厅内,伴随悠扬的爵士乐,杯觥交错的声音此起彼落,托着酒盘的服务生在人群中穿插,接过空玻璃杯,再递出新的一杯。在中央盘旋的则是一群穿着低胸晚礼服的仕女和笔挺西装的绅士,他们轻轻端着酒杯,脸上充满自信,或者三五成群,小声谈论,有时几声轻笑后又散往他处,继续这般穿花蝴蝶似的社交活动,一派歌舞昇平的气象。 「什么为什么?」我悄声反问,朝不远处经过的一名男士微笑致意,互敬了一杯酒,说了些言不由衷的话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他似乎是一名记者。虽然记者实际上没什么权力,但手上握着的那隻笔桿跟背后的报社可有不小的声势,号称「无冕之王」,要得罪了这类人,以后的公眾形象就等于毁了一半。痛苦的是,你也不会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得罪这类人的,所以最好平时就注意点,免得日后落魄时还被落井下石,给多参上几笔。 幸好,我与媒体的关係一向不错,举办的一些公关活动都会招待他们出席,他们也都挺给我面子的,只写好不写坏。 「我问的是,」成萱挽着我的手,也优雅地向另一名女明星挥挥手,一边却小声抱怨着。「为什么要特地带我来这里,这种社交活动多无趣,每个人脸上都掛着一副礼貌的神情,骨子里却是相敬如『冰』,太做作了。」虽然嘴里这样说,她的表现还是如此无懈可击。 「没办法,古照轩指明要我们一同出现,以便营造上流社会同游的高级形象云云。我也觉得这种事情确实无聊,但……就是尽尽职责吧。反正这种悠间的时刻不常有,好好享受一下也不错,是不?」 古照轩便是今天邀我俩一同出席的宴会主办者,同时也是本地的首富,经营的企业眾多,却没人知道他如何崛起。本来这人与我们是没什么相干的,但偏偏在三个月前,他寄来了一封邀请函,接下来又陆续透过非正式管道透露想跟我们合作的意愿,对我来说,这简直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。于是,我就带着成萱一同参加今天的这场晚宴。 五光十色的光线流转间,我注意到那名记者正愣愣看着成萱,看得出了神。转过头去,才发现成萱今天穿的那件银色晚礼服,使她看起来格外高雅出眾,而那条垂在胸口的银製首饰,更为她增添了不少魅力。在一眾姿态万千、争奇斗艷的女士中,还是只有成萱最能抓住我的目光。 她没注意到我的视线,只是自顾自地担忧道:「古照轩……我总觉得这人有点古怪,如果可以的话,我还真不想跟他打交道。杨,我们非得跟他合作吗?有没有别的选择?」 「商场上就是如此,能够凭一己之力坐到这个位置上的,都不是什么简单人物。」我叹了口气。「成萱,说实话,我也很不想跟他合作,但合则利,分则弊,一个人是没办法做出什么大事业的,这也是为什么古照轩要特别找我们出席的原因,我相信他也知道这点。你也知道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吧?」 成萱自然知道,所以她虽然不太乐意,仍道:「那我们的合作内容是?」 我环顾四周,轻声道:「这里人多,我们出去再说。毕竟一切都还只在檯面下进行而已,别让有心人士听了去。」成萱点了点头,露出会心一笑。我们几个月前才在一个类似的宴会探得竞争对手的动向,成功拟下应对策略,不论是我或她都记忆犹新,发誓绝不犯同样的错。 我们二人将空酒杯递给不远处的服务生,一面寒暄,一面退出了宴会厅。音乐还持续着,只是在我们身后渐行渐淡,留给那些热衷于应酬交际、舞旋在厅中的绅士和仕女去细细品味。 甫出厅外,成萱就松了口气似的伸伸懒腰,接着又因寒冷而打了个哆嗦,双手抱肩。我赶紧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,覆在她身上。 「谢谢。」她笑了笑。「杨,你总是这么体贴。」 「我们都认识多久了,还说这种话。」 「呼──呼──」她朝双手呵了呵气,「不过这里真冷,跟宴会厅里简直像是两个世界,一天一地。」 「当然,里面人那么多,还开了暖气;外面雾气这么大,又没什么人。」 「但说起来,还是外头最漂亮,里头太无趣了。」她手靠在栏杆上,抬头望着天上散发清冷银辉的新月,雾气瀰漫着,遮掩了部份视线,却让月亮显得特别朦胧,像是垂在天顶的一枚首饰,镶满璀璨的宝石。就像是她的双眼。 不知何时,成萱已转过来,两眼直望着我。 当她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,就表示我们该开始谈正事了,于是我背倚着栏杆,从胸前口袋掏出一张纸,递给她。「条件都写在上面了。」 成萱看罢后,又问了我一句:「为什么?」 「啊?」 「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不早点跟我商量,直到现在才跟我提起。」成萱不太开心,努努嘴:「你们什么时候谈判的?我还以为只是个口头邀约,没想到你们大如营运方针,小如促销方案,连种种施行上的细节都拟定好了,瞒我可真是瞒得久了。怎么样,打算跟我拆伙?」 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,解释道:「这份清单可不是我写的,是古照轩那边来的,大概是他先找人拟好的计画吧。我也才拿到没多久,当时你人还在日本,手机也不接,回来后又赶着来这边赴宴,实在找不到时间说。拆伙?这就更不用说了,你也不想想看我们是什么过命交情。」 「算你会说。」成萱这才消了气,捏着那张纸,在上面轻拍几下,发出「啪啪」的声音。「不过我看不出这纸合约有什么问题,挺合理的……不,严格说起来,对我们真的非常优惠,我不太明白为何他会提出这么好的条件。」 我摊摊手。 事实上,这也是我的疑惑。如我是古照轩,大可以提出一堆苛刻的条件,再来讨价还价,不必一开始就先让对手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哪。因此,我原先设想的是,或许他在合约中动了什么手脚,但无论我怎么看,就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,现在连成萱都这么说了,基本上可以删除这个可能性。 那么,古照轩为何要独厚我们呢? 我们二人跟他未有什么交情,也没往来过,虽然我们在这一领域的营运和行销方面的经验可能比他高,名气也略大一些,可资產、人脉完全不能与他相提并论,难道他想藉由这次合作拓展未来的营业版图?若果如此,那我们倒也不吃亏,趁这次合作可以先摸熟他的底子。 本来商场上就是这样,透过一些合作彼此试探,偶尔使个小手段,或笼络,或威吓,将对手一步步逼进网中,慢慢将他吞吃入腹。要知道,不急不徐的对手最可怕;反倒是那种凭一口气往前衝的,往往一巴掌就可以拍死他了,也唯有初生之犊才会愚蠢到不畏虎。 「大概是想摸我们的底吧。」成萱说。「总之,到时候比较核心的东西都别被偷了去。」 我点了点头,笑道:「到时候再看是谁摸谁的底。那么,你答应了?」 「我不答应行吗?」成萱没好气说:「看看你的神情,一副想大展身手的样子,谁敢阻拦你啊?」 「成萱,谢了。」我抱住她。 认识她这么久,这是我第一次出现比较出轨的行为。在此之前,我们虽然也有拥抱过,却都只能算是朋友间的亲密举动而已。 我感觉到成萱吃了一惊,但她没有抗拒,也默默地回抱住我,头靠在我的肩上。我能感受到她胸口的剧烈起伏,还有她身上的体温。我的一句「谢了」,实际上指涉了很多层面。与她认识的这十多年来,一直受到她很多的帮助,若不是她的支持,我也不会有现在的地位。有时候我总觉得,成萱比我的亲人还像亲人,比我的朋友还像朋友,跟她在一起就让我有种安心、怀念的感觉;儘管,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。她是否也有同样的感受? 顿了一下,她抬起头,似笑非笑地望着我:「等下给路过的记者看到,明天的新闻又会是我们两个的緋闻了,我可是看都看腻了。」 「到时候我的追求者又要跑光了。」我说。 「拜託,我才可怜吧!男人越老越有身价,女人又不是这么回事,本来追求者就够少了,被你这么一搅和,还不更惨?」 「那到时候我也只好委屈一下,充当你的追求者了。」 「少来,害我害得不够惨吗你?」成萱听了不禁失笑。「你以为这是在拍什么三流爱情片吗?」虽然是这般说着,她也没把我推开。我们仍抱着彼此,在越来越扩散的浓雾中。 忽然间,传来一道响彻云霄的长鸣,极为慑人。 「那是什么声音?」成萱问。 「汽笛声。」我说。「在岸边停靠了这么久,终于要出航了。」 夜里,邮轮拉响了即将啟航的汽笛,我们站在甲板上,衣服迎着薄风猎猎作响。海面上的微浪不停拍打着船身,发出哗啦啦声响。 不知何时,人声沸腾,许多宴会的宾客都已跑到甲板上,准备再看陆地最后一眼,并亲身参与这艘邮轮的处女航。一片欢声雷动中,汽笛持续不断鸣响着,船身徐徐朝前驶去,只见天上的飞云也散了开来,一枚新月直直散放清辉。从高空望下来,这艘邮轮巍峨壮观,仿佛一座浮在海上的大山,船舱透出的光亮在这个夜里显得格外孤单。 随着汽笛声渐淡,这艘邮轮带着微光慢慢驶离岸边,融进一团浓雾中,紧接着消失无踪。 我们所在的这艘豪华邮轮,名为── 「黑色曼陀罗号」。 01、古航公司的协议 【01】古航公司的协议 黑色曼陀罗号,长345公尺,宽70公尺,足足有22层楼高,排水量20.2万吨,承载人员更高达5600人。 当古照轩发表将打造这么一艘庞然巨物的声明时,世界上最大的邮轮「海洋自由号」立时相形见絀,整个台湾也陷入了一种狂热的情绪中,甚至好几个月的新闻焦点都是这艘船,以及他新成立的古航公司。在大手笔收购、合併多间邮轮公司后──当然,有些是恶意收购的情况──古航公司已被誉为「全球第四大邮轮船队」,仅排于美洲嘉年华、加勒比海及丽星邮轮之后。 依古照轩的打算,黑色曼陀罗号会是台湾有史以来的最高等级远洋邮轮,也是世界上最大的豪华邮轮,这点对两岸民眾来说,应该是噱头十足──如果不是有一艘更大的「海洋绿洲号」横空出世的话。歷时三年半,这条曾是世界上最大的豪华邮轮总算竣工,然而,被剥夺了「世界之最」的头衔后,它也没办法带给民眾什么新鲜感了。这也自然,总不能用「世界第二」来宣传吧? 几天内,古航公司的股价跌至最谷底,更无法吸引媒体的青睞,商业週刊上纷纷出现「古照轩的末路」、「古航公司是否能称到下一季」、「是衝动,还是策略」等标题,内文则皆不看好黑色曼陀罗号的未来。 至此,古照轩的如意算盘完全落空,虽然为了进行收购所生的过度借贷情况,不是无法解决的问题,但高薪挖角来的那些高阶主管见情势不对,已纷纷藉口出走,他们寧可支付大笔违约金,也不愿陪古航公司一起沉船灭顶。最后,古航公司就只剩下一些充数的老弱残将了。 我推测,这也就是他寻求我与成萱的协助之原因。毕竟我们两人一出社会,就投入到邮轮业中,一路胼手胝足地从小兵做到大将,最后跳出去共同成立了一间邮轮公司,虽然规模不大,营业状况却一直很不错,熟客回流率极高。我可以自信地说,比起半路转往邮轮业发展的古照轩来说,我们两人的经验实在是丰富太多太多了。 「唔……」 成萱呻吟了一声,躺在床上,脸色苍白。大概是今天晚上吹太多冷风了,黑色曼陀罗号才出航没多久,成萱就嚷着头痛,看没几眼便回到套房舱休息。身为古航公司的贵宾,我们的房间自然是等级最高的皇家套房,这间房雅緻大方,该有的设施应有尽有,早已超越五星级饭店。舱房的位置位于全船后方,立处最高的十五至十七楼,足足佔了三层楼高,邻近小型图书馆与音乐厅,能够享受最安静及最优美无阻的景观。 舱房内,一楼有独立的餐厅、客厅、流理台、书柜和平台式钢琴,二楼则是小书房与卧室,至于三楼,则是宽敞的浴室和独立泳池。 只要一打开客厅的天窗,无垠的灿烂星空便会出现在我们面前。不过我想,成萱现在应该不会想看夜景。 我倒了杯热水给她,吃下止痛药后,成萱睡得很熟。我替她盖好了被子,看着她沉睡时的脸庞,不禁笑了笑,难得看见这个工作狂露出这种孩童似的表情。 当初公司草创时,她简直比我还勤劳,一天到晚往外跑,根本没时间休息,公司的第一笔大生意就是她这般跑出来的。直到公司稳定成长,她转任公关经理后,仍是忙到昏天暗地,不是在安排宣传活动,就是在监控媒体报导,手机直叫个不停。刚好趁这个时机,可以让她好好休息一下。 想到这里,我不由得苦笑一下,说到工作狂这点,自己似乎也没有好到哪边去,也许这句话是该留给自己的。 我在桌上留了张字条,将电灯关上,轻轻走出房间。 夜深人静,其他贵宾大约在休息了,整栋大楼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在走道上独行。海上风平浪静,船也行得很稳,一点摇晃也没有。到目前为止,还真感受不出我是在船上还是陆地上,就这点而言,黑色曼陀罗号相当优秀。 哗哗……哗哗……一波波的碎浪声隐隐传来,在这个夜晚显得分外孤寂。我喜欢每天晚上听见浪花的声音,这使我的心灵感到寧静,才能让我觉得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,活在这个世界上。无独有偶地,成萱也是如此,她常笑说这么病态的人还能找到两个,真是不容易,所以我们应该好好相处。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,只好搭上电梯,到最高层楼的露台上随意逛着。但一出电梯门,除了瀰漫在空中的大团雾气,我什么都看不见,可见度差到一个夸张的地步,照明灯发出的光线射不远就被吞噬了。此刻我才想起,气象局在下午时发布了海上浓雾特报,是以黑色曼陀罗号才会停在岸边这么久,没想到这种时候,竟然会重新再起了一团大雾。 这么大的雾什么事情也做不了,我只能退回电梯,再寻去处。沿原路走回去时,我发现有个男子站在房前,像是在等人。那男子掛着一副金边眼镜,梳了个油头,身上穿一件大了一号的衬衫,袖子长了些,他将衬衫一股脑儿扎进西装裤里,看起来十分拘谨。 听见我的脚步声,他转过头来。近看后,我才发现他的年纪还不小,也注意到他左颊上有一条丑恶的疤痕,那条疤让我有种不舒服的感觉。 「请问是远洋邮轮的杨先生吗?」 「我就是。请问你是──」 他推了推眼镜,自豪地道:「我是古先生的秘书,敝姓林。」那表情像是只要我一听,到「古先生」这三个字,就会知道他是谁似的。他不再说话,瞳孔里有一丝掩不住的优越和倨傲。我当然知道「古先生」指的是古照轩,看来跟着古照轩办事许久,他也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。 我没有说什么,只是冷冷看着他。 「我说的古先生,就是古照轩。」大概是见我没有反应,他又强调了一次,这次话中带了点恼怒。或许在这位林秘书看来,我这种中小型企业的老闆巴结古照轩都来不及了,怎么还会如此不识相。也许平常是如此,但他有一点估计错了:现在是古照轩比我还急,我用不着低声下气。 「林秘书,很高兴认识你,如果没有其他事,我要先回房休息了。」我说,作势拿出磁卡。 到这时,林秘书才真的慌了,忙道:「杨先生,不好意思,古先生想请您过去一聚,讨论一些商务上合作的事情。」 「哦?」我将磁卡收回口袋,故意逗他。「商务上的什么合作?」 「这……我也不甚清楚,还是需要您亲自去瞭解会比较好,」林秘书大概想起了我对古航公司的重要性,口气变得较为谦卑,「古先生真的很需要跟您促膝长谈,他的房舱就只在对面而已。」 我答应了。 他喜出望外道:「您答应了?我们这就去吧。」 「晚些时候吧,至少等我的伙伴身体好一些再说,」我手指向房内。「她着了凉,人还躺在床上。等她好一些,我们会再找时间去拜访古先生。」 听了这番话,他也只能不迭称是,但投向我的视线已带了几分曖昧,分明是因为我所说的那句「伙伴」所致,大概他也听过我与成萱的緋闻吧?接着,他忙将古先生的房舱位置、还有他自己的手机号码写在纸条上递给我。 那支手机是由古航公司所提供的,透过船上配置的无线网路系统,乘客可以轻易地拨打电话和传送简讯,并以此作为游览的导航。除此之外,邮轮上的儿童都必须佩戴定位用的手绳,以便父母掌握行踪。我认为这些都是立意不错的服务,若我日后能接掌黑色曼陀罗号的经营,在宣传时定会主打这些卖点。 「我想古先生应该都会在房里的,如您找不到他,可以先拨我的手机。」 「为何不直接留古先生的手机号码给我?」我疑惑。 「呵呵,」林秘书笑了笑,「古先生从不用手机的,即使是这种手机也一样,他常说那东西很缠人,就像是『一个住在附近的恶邻居,时不时就会製造一些噪音,逼你去注意;只要有了手机号码,无论是什么贩夫走卒都能找到你,你就这般无所遁形』。所以找他的电话都由我过滤后,再行整理,向他报告。」 「原来如此。」古照轩的形容倒是不假,想起拥有手机后的种种情境,还真犹如一个不请自来的恶邻居般,令我都有些想停用的衝动了。不过一方面我不像他有专门的秘书在处理来电,另一方面,我也捨不得手机的便利。也许……以后再说吧。我苦笑一下。 「希望您这趟旅程愉快,也希望您与古先生的谈话融洽、合作顺利。」 林秘书说完,便转身离开,临走前留了一个黄色的小药包给我,说可以治疗风寒,是他特地从老家带过来的特效药。我不便拂他的好意,接过了,却不知道该不该让成萱服下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,想了想,顺手放进口袋。 「嗶」的一声,房门开了,灯也自动亮起。 灯光下,我愣在房前。 里头的东西都在,摆设也没动过,可应该处在卧室的成萱却不见了。才吃了止痛药,应该没那么快醒来才是,她到底上哪去了?外头雾气这么大,可别加重了病情。想了一下,我掏出手机,连忙拨她的号码。 然而,片刻后,铃声在我身后的餐桌上响起。这下可好了,她没带手机,恶邻居想找上门也找不着。 我看了看桌上,才发现之前留的字条还好端端地放着,根本没被动过。看来成萱没看到这张字条,我四处寻找,也没找着她留给我的纸条。照理说,除非事出突然,否则成萱不是不说一声就会乱跑的那种人,但房里这么整齐,也不像突然发生了什么意外。 我十分困惑,想起林秘书比我走到,便拨了他的电话。他的声音带了些惊讶,像是没料到我这么快就会打去。 我说明来意后,他才恍然道:「原来是这样,我还以为这么快就……」 「什么『这么快』?」 啪啪啪。 窗外传来奇怪的声音,不像是浪声,浪打不上来这么高的地方。我本想过去查看,但林秘书的话转移了我的注意力:「不,没什么。说到底,我过来时没见着成小姐,也没看到什么可疑人士,我想她应该还在这栋楼。」 「还在这栋楼?为什么你可以这么确定?」 啪啪啪啪。啪啪。 声音还持续着。 「我方才是从楼下过来的,还在十五楼逗留了一阵子,大约有……一个小时吧。那时我正与其他房客间聊。在我的印象中,电梯跟楼梯处都没看到成小姐的踪影。所以我猜,她比较有可能还在。」 虽然知道他看不见我,我还是不由点了点头。「我在露台上也待了段时间,这么说来,成萱最有可能在十五、十六楼。」 啪啪。啪啪啪啪。啪啪啪。 到底是什么声音?我皱了下眉头,拿着电话朝窗边过去,才发现原来是窗户开了一道缝,透进来的风吹得帘幕不住振响。同时,林秘书在我耳边呵呵笑了几声,「杨先生快去看看,可能成小姐在等您找他呢。」 我没有回他,因为我从缝隙中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,那身影靠在栏杆上,摇摇晃晃的,像是随时会翻下去一样。 不假思索,我立刻朝窗外大喊。 「成萱!」 02、一曲口琴 【02】一曲口琴 远方的成萱没听到我的呼喊,身影仍是那般晃晃荡荡,那头秀发不住在空中飘扬,凄美莫名。 于是我又喊了一次。 「什么?」林秘书还在电话那头回话,搞不清楚状况。 我直接掛掉电话,急忙离开房间,沿着船舷走道,一路朝成萱所在的位置狂奔过去。从手机上面的导览地图来看,她正站在船尾的观景甲板上。她到底在那边作什么?观星、听浪花声?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作这种事吗?我走着,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,成萱应该不是这样衝动的人啊……但我没有再细想,先赶到成萱那边再说。 才刚踏上外头,一阵冷风就从我身边呼啸而过,我想起那件西装外套放在房里,忘了带出来。风「呼──呼──」地哀号着,像是厉鬼的惨叫,里头还夹带了几丝冰冷水珠,一沾上肌肤,就让我猛发抖;然而,抬起头来所看到的景状,更让我打从心底涌起一股寒意。 眼前还是一片笼罩全船的大雾,照明灯依旧没有作用,更遑论手机萤幕上的微弱灯光,连手指都照不清楚。这下可好,我该怎么寻路?正当我绞尽脑汁时,远远传来忧伤的口琴声,声音时而高扬婉转,时而抑鬱徘徊,那调子我从没听过,却有种熟悉的感觉,不禁全身寒毛直竖。 在这个静夜里,口琴声显得格外响亮,在全船飘盪,我听得失神了片刻,才注意到口琴声和成萱的位置差不多。 我寻着声音的来源,在大雾中摸索一阵,扶着栏杆走去。黑色曼陀罗号实在太大了,我有种永远也走不完的错觉,幸好随着脚步的接近,口琴声越来越大,曲调也越来越哀愁,那调子断断续续地,似在呜咽;最后,曲子终于在我看到那道身影时倏地停止,但我仍能感受到消散于空气前的那声悲鸣。 因为被薄雾覆着的关係,那道身影显得十分朦胧,从身形能隐约认出来是个女子。是成萱吗?我缓缓走近她所在的地方,总算看得更清楚。只见成萱一个人孤单地靠在栏杆上,隔着大雾,愣愣地望向一望无际的海面,她只露出侧脸,似没听见我的脚步声,两手托着的那支口琴仍就着唇边。 成萱的眼眶忽然红了,泪珠一串串地披了一脸,滴湿了那支口琴,然后顺着她的手臂落在甲板上,滴答滴答作响。 我一直以为成萱是个坚强的人,从没看过她露出这样悲悽的表情,呆在原地。成萱没看到我,只是一直抽抽搭搭地哭着。她的身躯微微颤抖,手仍紧抓那支口琴,或许是搭上船时一併带上来的。事实上,认识她这么久以来,我完全不知道她会吹奏口琴。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,今天的成萱特别不像成萱,彷彿另一个人似的,以致于我刚刚一时间竟无法确定她的身份。 我迟疑了一下,才道:「成萱?」话还没说完,我却突然发现她身上的穿着与刚刚休息时有别,是一件领口系着白色缎带、名媛式的深蓝色珍珠釦针织衫,发型也与方才截然不同,不知何时已扎成长过腰际的麻花辫。 抬起头来,我愕然发现眼前的人不是成萱。 她霎地瞪向我。 这女子的表情狰狞,眼眶一片血红,投向我的视线冰冷刺骨,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对我的恨意有多深。我呆呆地望着她,什么话都说不出来。这是怎么一回事!为什么忽然间成萱就变成了另一个人?成萱呢,她人又去哪了? 我才刚醒悟,她便已朝我的方向衝了过来,迅速得犹如一隻见着猎物的豹,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,我立刻被扑倒在地,她却像是被烫到般,尖叫一声,奋力推开了我,身子瘫在栏杆上,摇摇欲坠的样子。 我正要出言提醒她小心安全。只见她扬起一隻手,遥指向我,忽然一阵强光刺得我双眼睁不开,过了片刻,我勉强能够视物,才发现船上的照射灯正不停乱转,发出难听的「咿哑」声响。 她仰头尖声大笑,身子直直朝后倒下,翻过了栏杆。 事出突然,我来不及反应,眼睁睁看着她飘然无声地向后坠落,领口的那条白色缎带在风中飞扬,发出「啪答啪答」的声响,接着整个人掉下迷茫的大雾里,瞬时杳然无踪。照射灯跟着完全停下动作,观景甲板又回到黑暗的怀抱中,船上一片寂静,彷彿有人按下静声键,只有稀疏的颼颼冷风在我脸上拂着,风声在空中轻声作响,就像是谁又吹了一曲阴森的口琴。 紧接着一连串跫音忽地响起,由远而近。 「杨!杨!你人在这边吗?」 不远处传来成萱的呼唤,我才从刚刚的震撼中醒觉,答了她一声。 方才那些事情只是一场幻觉吗? 叩、叩、叩……叩、叩、叩、叩、叩、叩,一阵着急的高跟鞋声后,成萱气喘吁吁地站在我面前,她身上穿的还是那套衣装。直到气息稍微平静些,她才朝我抱怨道:「怎么会一个人跑来这边,你不是说要上去露台的吗?」巡视四周后续道:「唉,怎么又起雾了,还这么大,简直就像是衝着我们来的。看样子,这些雾不是短时间就可以消散。」 「我……」我嘴里囁嚅,不知该怎么解释,只好反问她:「你不是身体不舒服,怎么还四处乱跑?」 「吃了药后,躺了一会儿觉得好多了,就想到既然要与古照轩合作,不如先去查探一下这艘船的状况,所以也顾不得多睡了,还是起来多蒐集一些资料比较实在。」一派工作狂的宣言。成萱笑了笑,接着又问:「那你呢?」 「口琴……」 「什么口琴,你想吹口琴?」 「没,没什么,我刚才间着没事,来甲板这边看看风景。」 我随便找了个藉口。 「这种大雾能看到什么好风景?伸手不见五指。」 「喔、对了,差点忘了说,古照轩派人来跟我接洽了,不过我用你还在休息的藉口,先暂时搁下。」 一听到跟工作相关的事,成萱果然没有多问,沉吟道:「看来这老傢伙沉不住气了,才第一晚就出手,我还以为会等到三、四天以后呢。想必古航公司的情况可能比我们所想的还要糟。我们先回房讨论一下再说吧。」说着,她打了个喷嚏,大概又着了凉。 那件西装外套还放在房内,我只好站在她身前,帮她挡风。她注意到,朝我笑了笑,很自然地勾起我的手,跟在我身后走。一路上,成萱头垂得低低的,双颊泛起两道潮红,像是有些不好意思。其实成萱真的是一位很有魅力的女子,我们还相处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,不可讳言地,我对她很有好感,心中却总有种莫名的障碍,一直没付诸行动。 从今天鼓起勇气所做出的试探来看,我与成萱的距离又走得更近了些,或许我还蛮有机会的。本来这是应该值得高兴的事,我的一颗心却仍悬在半空中,像在走高空钢索一样,上上下下地直晃动。 那个女子到底是谁,我从没见过她的印象,为什么她不发一言,就朝我直直衝过来?她是想攻击我吗?她尖锐的指甲方才划过了我的手臂,使我现在仍感疼痛。还有,她从高处跌入大雾后到底有没有事…… 一路上我频频回头,引起了成萱的注意。 「怎么了?」 「没什么事,」我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开朗点,「只是觉得雾太大了。」 「嗯,的确是大得太夸张了。」她同意。 我转身看了最后一眼,那里什么也看不见,只有雾气翻卷舒腾,正如我心中的谜团一般,继续扩散,扩散。走入大楼时,我听见空气中又隐约传来口琴的吹奏声,如今更添几分阴森。 回到房间后,成萱十分积极,身上的病痛彷彿全康復了,不断提出一些古航公司现况的设想,我听不进半分,随口敷衍,她也不以为忤。若能够摸清古航公司的弱点,就等于掐住了古照轩的喉咙,这点实在让她无法不兴奋,相较之下,平静的我倒显得有些反常。 成萱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,用疑惑的眼神瞅着我,我只好勉强打起精神,与她讨论谈判时的停损点,达成至少四点共识:一、我方要有充分的职权,可以全权处理经营、人事上的事务;二、我方可收购古航公司的部份股票;三、我方与古航公司将维持一段时间、一定程度上的互惠合作;四、除经营绩效外,不得以其他理由擅自解僱我与成萱的职务。 作为代价,我方将尽力经营黑色曼陀罗号,使其营收的年成长达到70%以上,且提昇古航公司的形象与满意度达20%以上。 营收年成长70%听起来虽然吓人,仔细算一算,还真不难办到,黑色曼陀罗号现在连最低等级的船舱都还没订完,这些舱房全售完,就足以成长20%了,再加上一些中高等舱房,算一算,怎样也有50、60%,再加上那些裁员所节省的支出,相信即使是成长80%也很简单;而提昇形象、满意度与销售船舱的目标,都可以透过媒体曝光和宣传来达成,等到黑色曼陀罗号经营成功,我与成萱的身价自然水涨船高,我们的公司当然也会一併成长。 果然前人说得不错,危机就是转机──黑色曼陀罗号的危机,就是我与成萱二人的转机。 「太好了,你总算恢復精神。」聊到一半时,成萱这般说。 「啊?」 回过神后,我才愕然发现自己兴高采烈地与她讨论着。 「你刚刚似乎心情不太好,让我很担心,我还以为连这么有利的局势,都引不起你这个工作狂的兴趣。」她的最后一句话让我哭笑不得,原来我们在彼此心目中的形象都是工作狂,真是半斤八两。 不过听到她在为我担心,还是蛮让我感动的。 我站起身。「刚才在外头有些冷,我先去洗澡暖暖身子,精神也会更好一些。」成萱知道我洗完澡,头脑会清醒不少,自然答应了(也因此,每次重要会议前,她都会催我快去浴室)。 我掏了掏口袋,才发现林秘书给的那个黄药包还放在我裤子里,刚刚实在太慌乱了,根本忘了有这回事。我把小黄包拿出,随手搁在小桌上。 「这是──」 「古照轩秘书给的,说是风寒特效药。你要吃吗?」 成萱看着那个不起眼的小黄包,皱起眉,连忙摇了摇头。 我笑笑。 「就算你肯,我也不敢给你吃这种东西,我这边还有几颗普拿疼呢。就先放着吧。」考虑到这是林秘书的好意,还是不便现在就丢了。 然后我走上楼洗澡,上楼前,我看到成萱还在一边翻看着文件,一边在小笔电上比对现有资料、拟定更完善的企划。 这工作狂。我摇头。 03、沉进一团黑暗 【03】沉进一团黑暗 哗啦啦啦啦……注满热水后,重重烟雾冒出,我舒服地将身子浸在大理石浴缸里,感受水的温度,还有这平静的片刻。 好久没有这么悠哉地泡澡了,趁着外头天寒,正好可以享受一番。不知是什么原因,与水有关的这些事物都能使我感到安心;唯一例外的,却是船。 一搭上船,我的心跳就会开始加速,精神抑鬱,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慌感油然而生,彷彿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。在刚出社会的早些日子时,我得压抑立刻逃开的衝动,才能继续工作,即使躺在床舖上一整天,也无法入眠。 「典型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。」我的精神科医师(成萱介绍的)推了推眼镜,这般说:「由于外在世界与内在欲力衝突而生的断裂,使得你不得不透过松散的内在控制,以协调记忆之间的落差。」 说实话,我完全听不懂他后半段在说什么,只知道前半段话的意思是:你小时候搭船时,大概受过什么创伤,所以长大后才会有这种问题。 可是,我完全没有受创的记忆,小时候也没搭过船啊。我疑惑。最多就是院长曾牵着我,在山顶上俯瞰过一次出航的邮轮,但那印象相当模糊,只记得我好像还挺开心的。我不认为这件事会產生这么大的影响,更遑论创伤。 「因为你的心灵无法承受这么大的伤害,所以抑制了你的记忆。你会不记得这些,也是很正常的。」他说,然后就给了我一堆药。 当时我只觉得这番话实在太弔诡,若我记得,他就会说「没错,就是这件事所导致的问题」,若我不记得,他则会改口为「因为你潜意识不想忆起,所以压抑了记忆」。反正他要怎么说都对嘛! 不过吃了药后,症状确实是好多了,只是整天脑袋轻飘飘的,心头一阵温暖,根本没办法好好做事。痛苦跟抑鬱没了,干劲也没了。于是我又停了药。儘管不舒服,至少我还有敏锐的知觉。过了一段时间,比较适应了些,却仍有种不自在的感觉,我知道自己热爱这个行业,却无法消除那样的下意识反应。 又过了几年,我开始学着将注意力放在别的地方,像是不断袭来的海潮、衣着光鲜亮丽的人们、忙碌的工作,这个方法成效卓然,等到回过神后,我已不太惧怕上船这件事了,虽然,那种不适感仍存在。 「杨,你好了吗?也洗太久了。」楼下传来成萱的叫唤。 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浴室里。 「马上就好。」我大喊。 就好──就好──好──浴室里立时响起好几道回音,这么大的空间只有两个人使用还真是浪费,可就是这种豪奢才能吸引那些富人。我一脚跨出浴缸,溅了一地水,拿了条浴巾正要披上时,另一隻脚却僵在原地。烟雾持续向上爬升,我在瀰漫的雾中,惊觉到那回音很不正常── 因为,在我耳畔縈绕不去的是一道女声! 那声音伴着笑声,拔了个尖儿,音调一声高过一声,使人发狂。我整个人寒浸浸的,像被泼了满身冷水,全身爬满鸡皮疙瘩。我不敢轻举妄动,甚至也不敢回头,后面似乎有人在吹着气,又好似有道目光在背后注视,后颈一阵冰寒。 紧接着,轻轻的脚步声响起,一声接着一声,踩着我紧绷的神经过来。彷彿在呼应脚步声般,水珠也滴滴答答地从身上落下。 是谁? 我第一时间想到的,就是今晚在甲板上看到的那女子。不知怎地,我有预感她一定会再出现,毕竟她瞪向我的眼神是那样凶狠,充满仇恨。但从那样高的地方跌下,常人不死也重伤,她怎能安然无事? 我心里涌起莫名的恐惧,紧张地看着浴室入口。 声音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。 忽然间,脚步声停了。周遭一片寂静。我的一颗心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。跑到别的地方了?或者,刚刚是我听错了?没让我安心太久,「咿」地拉一个长音,门跟着开了一道缝,一道足以窥视里面情况的缝。 我屏住气息,大气都不敢喘一口。 那道缝黑暗而深沉,彷彿有什么怪物潜藏在那边。慢悠悠地,先是一隻眼,接下来是鼻子、嘴唇……半张女人的脸出现在黑压压的缝口,挨着门朝我这边直盯着看。在黯淡的灯光下,那张脸苍白如死。 瞳孔瞪大! 我的心几乎是漏跳了一拍。 「杨。」 是成萱。 我松了口气,又立时想到晚上把那女子错认为成萱的经验,不敢大意,只是小心翼翼地问:「怎么了?」 「没,我在楼下等得不耐烦,就上来看看情况了。」成萱的脸一下子离开门缝,藏在门后,隔着那扇门向我说话。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,总觉得她的语气有些不对劲,跟平常不大一样。 「成萱。」 「嗯?」她的声音依旧不自然,或者该说是……很不自在,遮掩什么似的,但我完全看不见她的表情,无法确定。我的疑惑越来越重,慢慢走近门边,打算跟她面对面谈话,但成萱一发现,就紧紧拉住了门,不让我打开。 「你为什么不让我开门?」 「谁要开门啊。」我感觉到成萱忍住笑,朝我道:「难道你现在还没发现,自己身上什么都没穿吗?还不快下来。」这时我才注意到自己身上还是赤裸裸的,连浴巾都还没披上,立时醒悟过来,不禁脸上一红。难怪成萱瞥了一眼,就不敢多看,只是躲在门后,也难怪她的语气会这么古怪。 想到这边,我也很困窘,忙披上那条浴巾道:「马上就好,我穿好衣服就下去。真是的,怎么不早说呢……」我抱怨着,成萱笑了笑,到楼下去。 我对镜整理衣着,将浴巾掛在一旁,注意到窗户也开了一条狭长的缝,这才恍然。刚刚听到的女声约莫是从这里来的,外头的冷风穿过缝后,便发出类似于笑声的声响,不然哪来的女人呢?我摇摇头,不禁自嘲自己的多疑。大概是以前在院里听多了鬼故事,再加上方才那女子的事情,才使我这般四处捕风捉影,一点风吹草动就一惊一乍的,失去原本的镇定。 走出浴室,我关了灯,黑暗迅速吞噬了一切。刚要掩上门时,漆黑中,门缝隐然透着神秘的红光,让我想到女子的眼神,只是那光稍纵即逝。或许是我看错也不一定。凉意夹杂着些许恐惧,我打了个冷颤。 我没有把门完全关上,匆匆下了楼,再也不敢回头。因为我深怕在那道门缝中,会突然出现另一张阴森面孔,一张恨恨地看着我的女子的脸。 一走到二楼,光亮冉冉重现在眼前,驱散了我的部份恐惧,情绪才缓缓平定下来。还没下楼,就听得答答作响,成萱正窝在沙发上打字,键盘声飞快。她见到我,抬头笑了笑,道:「快来看一下,我也差不多该结束了,只剩下评估的部份还没写而已,大约还有两页内容。」 再次商讨起来,又过了两个小时,我们两人才将这份合作企划定案。 此时夜已深了,气温陡降,我们也有了不小的睏意,忙将资料存好,准备就寝。原本希望分住两房,但古航公司传来房间已满的消息,也只好请他们提供两张单人床,分别供我和成萱使用,为了迎接我们这两位贵宾,他们自然不迭答应。幸好这间房的空间颇大,不愁摆不下两张床,即便是十张也不成问题。 虽然我们在上船后发现还有空房,但一方面为了讨论的方便,另一方面也不好意思麻烦古航公司再作调动,也就没再表示什么意见。 这还是我们工作后的首次同房。我们二人互看了一眼,熄了灯,带着半点尷尬盖上棉被,希望自己儘快入眠。一开始我还有些奇怪的感觉,没多久,一阵疲倦感袭来,还是睡着了。 隐隐约约间,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人一直看着我。那眼神给我很大的压迫感,令我极不舒服,看得很仔细、看得很久,彷彿要将我的身影深深刻在脑海里,一生一世都不会忘却般。究竟是谁,为何要这样注视我?我无法承受这样的目光,下意识地翻过身子,睁开眼睛,却看到了一张脸。 我吓了一大跳,差点叫出声来,才发现那是成萱。成萱不像我这样辗转难眠,睡得很熟,身子闷在棉被里,脸蛋浮上几丝红晕。看着她熟睡的脸,我微笑,接着又恍若想起了什么,但那些瞬起的记忆转眼间消散在虚空。伸出手,想抓却抓不着。算了,若想不起来的话,大概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吧。 接下来我再也无法入睡,百般无聊,只好将身子转正,抬头望着天花板。 那里当然什么东西也没有。 想起这间房的天窗是可开啟的,看看夜景似乎也不错,我便挪了挪位置,摸索着遥控,找到后按下开关。只见头顶上的天窗发出微弱声响,缓缓移动,不一会儿拨云见日,顶上倏地出现一片撒满银点的夜空,群星闪耀,乍见之下,让我有种莫名的震撼,无法言语。 但下一刻,我只感到透体的凉意。 房间里的物品突然剧烈地抖动,发出「咖咖咖咖咖」的声响,灯光左右摇曳,忽明忽暗,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──它们正骚动着!这现象不可能是地震,因为我们正处在海面上,且外头风平浪静,除了轻轻的浪声外,什么也无。 一道身影从天空飘然降落,针织衫不住摆动。 越来越近,物品也就振得更激烈。 我的瞳孔里出现一条在风中飞扬的麻花辫,还有一张有着血红双眼的脸,那张脸越靠越近,几乎贴到了我的鼻尖。她瞪大了眼,瞳仁缩成一个小黑点,与我相视。我能看到她脸上满佈伤痕,一条条红疤如虫,狰狞地爬满整张面孔,她咧嘴而笑,一双手贴在我的脸上,指甲则划伤了我的额头,但我浑然不觉痛,只感到极度的恐惧。是她!是那女子! 为什么她会在这边? 我想叫,却叫不出来,声音哽在喉咙,身子也不听使唤,连眼皮都盖不上,「鬼压床」这三个字闪入脑海。这不就是鬼压床吗? 我使劲了力气,只能让眼球稍稍转到旁边,我看见成萱原本熟睡的脸庞皱起眉头,额头冒汗,眼皮直跳着,好像受到了什么极大的压迫,才明白成萱此刻同样也动弹不得。 成萱、成萱! 我拼了老命地在心中大喊。即使我牺牲了也没关係,至少,至少要让她可以趁机逃走,快点叫出声啊,快点呀! 我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,几乎快窒息了。 那双血红的眼凝视我,熠熠发光,接着瞇成了一条线。 朦胧间,似是看到她扬起了一隻手,一道寒芒一闪而过,带着冷森森的绿,令人颤慄的嚎声响起,女子胸前的那条白色缎带忽然短少一节,一阵冰冷寒风吹过──然后,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。 我的意识沉进一团黑暗里,沉在黑暗的最底处。一切事物都淤积在那处,都已满佈尘埃,不再动弹,像是一滩死水。最泛黄、最老旧的事物都在那边。 同时,我也在那边看到了我。 或者严格说,应该是幼年时的我。 04、梦 【04】梦 呜── 先是一声长鸣响彻云霄,彷彿对眾人宣告,没多久,灰色烟雾一阵阵从烟囱飘出,上达天际,与蓝天云彩融为一体。晴空万里,阳光灿烂地照下,林间微风拂过,树叶摇着像金色的铃鐺,发出沙沙声响。其中一片绿叶被风载着,飘飘晃晃,从山沟一路落下去,最后掉在碧波荡漾的海面上,凝住。紧接着,一艘艘红色货轮行驶过,叶子打了几转。 我看见一栋白色的建筑物旁,有一个小男孩兴奋地奔下白缘阶梯,朝底下的景色迎了过去。 「院长你快看,」小男孩蹦蹦跳跳。「这边可以看见船,是船耶!」 闻言,被称呼为「院长」的老迈男人拄着拐杖,缓行而至,他头上戴着毛帽,脸上蓄了白色鬍鬚,鼻樑上随意掛一副老花眼镜。院长和蔼地看着男孩,呵呵笑道:「这灯塔附近是俯瞰港口的最佳景点,邮轮、货轮的出返航皆能一览无遗。据说电塔平台那里的视野更棒,若你们都能维持这样的表现,下次再带你们几个一起过来,好不好?」 「没想到船会这么大,果然跟书上说的一模一样。院长,里面能够装多少个小孩子?一百个、两百个?真希望我爸妈也能看到,下次我也要带他们来看。对了,院长,我妈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来接我?」 「我想……也许两三百个吧。啊、你看,前面的风景好像也不错。」听到最后一句话时,院长的脸色霎时暗了下来,没有正面回应。 真是笨哪。我嘲讽地笑。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拋弃了,还在那里眼巴巴望着父母来接你,怎么等也是没用的,最后也只是窝在棉被里,没日没夜哭上好几天而已。等到有一天,瞭解到哭也没用的时候,你才会真正接受这世界没人需要你、也没人重视你的事实。 我站在灯塔里,透着门缝看向男孩,对他低语。 然后,你会知道,有一种行为比口头嘲讽、排挤、欺侮还来得更伤害人,那行为的名字是:漠视。其他行为虽然难受,至少还夹带了一些情感。然而漠视不同,儘管存在,却被当作隐形的事物,他们看不见你,也不在乎你,彷彿世界从来没有你这个人般。 当他们希望靠着施捨别人让自己得到成就感、或者满足自己廉价的同情时,你才会成为那被捐款名单中不带感情的一行黑字。 这个社会多么和乐,不是吗? 正当我沉浸于自己的愤世嫉俗时,院长忽然对我道:「怎么躲在那里,不过来一起玩,不喜欢吗?」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,愕然间,不知该怎么回应。这……不只是我的梦境吗?此时,一道娇小的声音从我身旁传来,怯生生道:「可以吗?」我才注意到一名女童在我脚边,带着羡慕的目光,看向男孩那处。 我松了一口气,心里的感觉说不出是喜是悲。 「当然可以,今天带你们两个出来,就是来玩的。不会有人骂你的。」 「快来吧,成萱!」小男孩喊道。 幼年时的成萱点点头,下了决定后便笑着奔跑过去,与男孩玩闹成一团。他们在阶梯跑上跑下的,捉起了迷藏来。 院长看着他们二人,满意地浮起笑容。 接下来,我看见他转过身子。 「出来吧,」他温和地说:「你这孩子,我早就感觉到你也跟来了。还真以为院长没发现吗?」他说完,便朝我这边走来,拐杖抵在地面上,叩叩作响。不一会儿,就来到我的面前,隔着那道门缝对我泛起熟悉的笑容。 难道说,他真的看见我了? 「院长……」我一阵激动,颤抖着说道。即使这是梦,能再看到一直照顾我的他一眼,我也很开心。 他朝我伸出一隻手,穿过门缝,几乎要摸到我的额头。 突然间,我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恐惧袭来。 那隻手掌落在额前,遮蔽我的视线,只能从指间缝隙中看到院长那张爬满皱纹的脸庞,原本慈祥的他,此刻竟显得有些不怀好意。 「好孩子。」 我听到他笑着,最后悠悠地说了这么一句话,接着眼前一黑,我什么也看不见。呼嚕嚕……嚕嚕嚕嚕……我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完全浸在一池污水里,载浮载沉,最初是完全的静寂,不知过了多久时间,突然磅的一声,耳边炸了一道雷,极亮极亮的色彩如瀑布般,倏地冲进眼瞳。 一个女子的模糊身影出现在我眼前。片刻后,眼前才渐渐明亮、清晰起来。我环顾四周,发现自己还处在那间房中。 床头边,成萱红着眼眶,紧紧握住我的手。 「杨,你终于醒来了,我真怕你会怎么样……」 刚刚……好像梦到了什么熟悉的景象……我虚弱地喘着气,有点吃力地爬了起来,坐在床上,任由她抹去我脸上的冷汗。成萱看起来相当憔悴,面无血色,大概是昨晚受了好一阵惊吓,我注意到她身上没有什么外伤,才稍稍安心,好险她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。 「要不是一醒来就见到你,我差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。幸好你没事,真是太好了。对了,我到底……沉睡多久了?」 成萱擦了擦泪水:「我不知道,我大概比你早一两个小时起床而已。杨,昨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?为什么半夜里会出现那么可怕的声音?我的身体一动也不能动,连眼皮都睁不开,还忽然昏睡过去,直到天亮才回復正常。结果一起来就看到你毫无意识地倒在床上,叫也叫不醒,怎么推都没反应。」 「你也昏过去了?」我讶异。太奇怪了,那女子怎么会放过我们,难道说她另有目的吗?她的目的又是什么? 「是啊,接着我还做了一个梦,不知为何有些熟悉,可醒来却忘了一大半,只有一点模糊的记忆。印象中,梦里面有一栋白色的建筑物、红色货轮、两个小孩,还有一个慈祥老人──」 我皱了皱眉。 「真奇怪,我似乎也做了类似的一个梦。」 「杨,你看这房间是不是有点问题,」成萱担心地说:「不是常有人说,旅游时住到不乾净的房间,结果遇到许多灵异的事情吗?」 我从来没想过那女子可能会是……鬼,不禁愣了一下,勉强一笑:「不至于吧?如果说这是一艘旧船也就算了,也许真的发生过意外也不一定,但黑色曼陀罗号近年才刚建好,我们可是第一批客人,有什么好不乾净的。」 「不知道,我总有些担心。」 「要不,我们换房好了?也许换到别间房,情况就会好转。」儘管刚才那样跟成萱说,其实我心里也是有些不安。 「也只能这样了。」成萱无奈地答应。 「好,我立刻通知古航公司的人,中午前应该就能处理好。」我觉得身体好了许多,便起身下床,拿起手机。令我意外的是,电话那头的人竟是林秘书,原来他还兼任船上客服的工作。 林秘书本来有些不耐烦,但认出我的声音后,有些惊讶,顿了一下忙道:「杨先生您好,不知道有什么我可以为您效劳的吗?」语气十分谦卑。 「我想换房间。」我说。 「换房间?可以是可以……但不知为何您要……是我们房间有什么问题吗?或者是服务人员有招待不週的地方?如果有的话,请务必通知我们,我们会给予最严厉的惩处,并极力做出最大的改进。」 「没什么,」我不想说实话,便道:「我只是单纯觉得别间房的视野更好,像是……」我随口说了一个房间号码。 或者是感觉到我不想多作解释,林秘书没有再说什么,只是道:「是,那间房确实是空的,我们等下就会有专人过去处理,请您稍候片刻。」 「谢谢。」 在我结束通话前,林秘书的声音又传来:「冒昧问您一句,您打算何时跟古先生会谈呢?古先生十分盼望你们的到来。若可以的话,您是否能透露一下您的预定时间,相信会让我们有更足够的时间来准备好会谈所需的一切。」 这时我才想起还得跟古照轩商会的事:「换好房间后,我会再跟你们联络。」说完,便打算掛掉手机。 「对了,您昨天找到成小姐了吗?因为昨晚您突然掛掉电话,我不知道情况如何。啊、还有,需要我再给您带一点我老家的特效药吗?」 「昨晚找到了。」我当然不会说出昨晚在观景甲板上看到的景象。「至于药的话,昨晚那些份量就够了,谢谢你的关心。」 「不客气。」林秘书呵呵笑。 我才刚掛掉手机,门口就传来电铃声,没想到处理换房事情的服务员已到了。我有些讶异,这么长的距离,他们竟然只走了几分鐘而已,简直是不可能的事!但我随即又恍然,看来皇家套房的服务员应该是另外一批人,专门待命在附近,以便随时提供最迅速的服务。虽然随时候命不是件轻松事,但他们能得到的小费绝对远远高于所付出的代价。 果然不出我所料,进门的那群客房服务员的衣服稍有不同,领口烫了金边,胸前掛了一副「皇家特别服务员」的名牌,每个都那般彬彬有礼,举止进退十分合宜。问了一下,才知道他们是从那些表现良好的人员中拔擢起来的,也同样住在这栋楼里,待遇非常好。 他们开始搬起行李,忙进忙出,我眼尖,注意到桌上那个小黄药包,赶紧将它塞到口袋,以免给林秘书知道成萱根本没服用。 趁换房的这段时间,我与成萱带上代替货币使用的船卡,准备到黑色曼陀罗号的各处间晃,顺便巡视这艘豪华邮轮的运作情形。我们走出大楼外,却见到视线完全被白茫茫大雾吞没,船上各处皆一片模糊,看来从昨晚到现在,这阵雾完全没有消退过,任何光线都穿不透,相当不正常。 我跟成萱看了看周围,如今已伸手不见五指,很难辨认方向。 一群船员走近,才发现我们站在甲板上,有些惊讶,忙向我们嘱咐一番。原来因为这场大雾的关係,邮轮根本无法行驶,只能静静停在海面上。另一方面,为了避免视线不清造成的推挤受伤,许多旅客被吩咐尽量只待在密闭式的娱乐场所或舱中,不到甲板上来。我想了想,大概是昨晚我们二人昏去的关係,才没听到这次的广播。 据说这种情况已经引起许多旅客的担忧,不知旅程是否会受到影响,又,现在周围找不到临时港口可供停靠,他们也担心自己会一直滞留于此。 古航公司的工作人员则一再表示,行程绝对不会受到影响,只会略作更动,并视情况斟酌赔偿。 其中一个船员递给我们一支高功率手电筒,也告诉我们如何在雾中依照脚下的指示坡道(类似无障碍设施),走到正确位置。 我们道了谢,便沿着船舷往中央公园走去。说也可惜,船上这么多开放的游乐设施,却因为大雾而无法游玩,只好就近到那去了。 走在雾中,瀰漫各处的水气沾上了身子,很是寒冷。甲板上果然什么旅客也看不到,偶尔只看到三三两两的服务员和船员突然现身,从我们身旁走过,然后又消失在白雾里,大概是忙着处理现在的状况,还有安抚旅客情绪吧。 忽然间,一位穿着一袭黑袍的俊秀男子穿出大雾,身形渐渐显现,缓行至我俩面前。他的那双凤眼看起来清冷慑人,犹如置身于世间万物之上。 我们在甲板上遇到了今天所见到的第一位旅客。 05、花的精灵 【05】花的精灵 我们匆匆走过这个陌生男子的身边,那黑袍男先是皱眉,接着露出一抹清淡的微笑,忽然朝我们说了一句话:「你们杀过人吧?」 「什么?」我跟成萱都被他的话吓了一跳,愕然看向他,但他的表情不似开玩笑。难道他这番话是认真的?或者,他是竞争对手派来船上放谣言的,以打击我和古照轩的合作关係?想一想,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。 事实上,我的确被指控是「杀人兇手」过,但那指的却是商场上的事。那时我在某商业活动中狠狠痛宰了敌对公司一顿,夺走他们的大部分客户,在他们破產前夕,还以相当低的价格收购其固定资產,并拉走几乎全数的工作人员。对手在谈判桌上崩溃,哭着吼道:「你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混蛋,连条活路都不给我们走!」还扬言要带全家大小一起跳楼自杀。 几天过去,没想到他们还真的差点跳楼了,让我吓出一身冷汗。幸好他们没跳成,就被警察给拦了下来,算是自杀未遂吧?有时候睡梦中,我会再次回到那天的谈判桌上,然后带着满身冷汗惊醒,才发现事情早已过了许多年。我不认为那是我的错,如果当时心软了,也会有其他公司做这件事。 唯一令我庆幸的是,成萱当时正出差到国外,对这件事不甚清楚。 正在回忆,那男子又说了我完全不能理解的话:「我远远就能闻到你们身上浓郁的鬼味,还在想是哪边传来的。你们惹到的傢伙可不小,看来死因应该是虐杀才对,否则不会有这么大的怨气,呵呵……」 什么跟什么啊。 我皱了皱眉,手牵着成萱快步走过,不想跟这个奇怪的男子纠缠下去。 从眼角馀光斜视,黑袍男站在白雾里,双手抱肩,远远地瞥着我们,目光如枚飞快的寒箭,像是先射中了目标,才离了弦般。接着男子消失在我们脑后,云雾杳然,重新朦胧一片,彷彿从来也不曾出现过这样的一个人。 走了段时间,我注意到成萱的脸色很难看,道:「成萱,你还在想那男人所说的话吗?」 成萱没有说话,算是默认了。 「那么荒诞的话,你就不必放心上了,大概是想从我们身上骗点钱花。」 成萱听了,脸上带着担忧的表情,缓缓说道:「杨,我也觉得这种事很难以置信,可是昨天发生了那样的事情,我……我实在无法不多想。登上这艘船后,我总是有种不祥的预感,一颗心老是揪着。」 我安慰道:「我们已经换房间了,不是吗?」 「如果不是房间不乾净,而是我们得罪了『什么』呢?」成萱的这句话让我愣了一下,我从没想过这种可能性。是啊,如果是我们自己引来的问题,就算换再多次房间也没用。寒沁沁的晨风拂上我的脸,一阵寒意立时爬过心头,如果换房间也没用的话,该如何是好…… 也许,我应该再多跟那男子谈一些话。 虽这样想,我嘴里还是劝她道:「别烦恼了,我们自认问心无亏就好,行得正,就不怕事。」但我忽然想起那张眼神带着无法遮掩的仇恨、指控我是杀人兇手的脸孔,不禁有些心虚。 「这么说也是。」成萱朝我勉强一笑。 沿着坡道走了段时间,我们才抵达被花草树木所环绕的中央公园,因为大雾的关係,四面街道旁的店家都已休馆,一片空荡荡,全无人影。站在近处,手握着手电筒照去,只有爬梳在招牌上的藤蔓静静垂落,原本应该最是车水马龙的地方,如今已是一座死城。 「杨,回房吧?看起来都没人了。」成萱说。 「也好,省得吹了风,感冒得更严重。」我点点头,正待离开,微弱的喧闹声却隐约传入我俩耳中。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从隔壁传过来的。还有谁也上甲板来了?我与成萱都被勾起了好奇心,往声音来源的方向走去,一栋暗灰色的建筑物挡在面前。光线投射在以为是死路的墙壁上,才发现有道门。 我轻轻推开门。 轻柔的音乐从门缝流泻出来,是很简单的节奏。但那一瞬间,我全身寒毛直竖。我听见了口琴声,那曲子在空气中回盪,一如昨晚。 「咿」的一声,门被拉得更开了些,一道丑恶的疤痕在我们面前现形,林秘书顶着油头,瞇着眼道:「可不是杨先生吗?还真巧,您怎么会知道这里──哦,这位女士可是成小姐吧!气质真是高雅。」他看到成萱时,眼睛都发了亮,接着热情道:「我们一起用餐如何?这边还有位子。」他将我们招呼到面海的位置去,我们拒绝不了他的热情,将手电筒收起,跟了过去。 虽说那位置面海,但海面上也泛着一层雾,窗户都给薰得白茫茫一片,坐什么位置都没有分别,唯一有差别的,大概就是声音吧。哗哗哗……哗哗……海浪轻轻拍打着船身的声音传到耳边,让我心神寧定许多。 音乐声又起。 此刻我才看见台上几名女子正抓着口琴吹奏,技巧纯熟,曲音绵密宽厚,看来是在这里驻唱的乐手。 想起听见口琴声的一剎那,我不由失笑。 在我们点的咖啡送上时,林秘书才道:「这里是船员餐厅,平时不对外公开,自成一个区块,才能够达到宣洩船员压力的目的;也亏您遇到的是我,否则没船员证根本没办法进来。」我巡视四周,发现这里的客人果然都是一身船员打扮。他们脸上掛着忧心的表情,看起来承受的压力还不小。 船员喧哗着,交谈的内容不外乎是这艘船的航期、船上游客的行径、这场大雾的停息时间,以及公司的未来走向。 成萱啜了口咖啡。「黑色曼陀罗号上,似乎只剩下这里不受大雾影响。其他乘客都还窝在房里?」 林秘书苦笑:「本来搭的人就不算多了,处女航又来这么一个大雾,古先生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。唉,最惨的是,许多乘客完全不体谅我们,嚷着要下船、要我们赔偿、给他们优惠……」他抹了一下脸,露出困扰的神色。「明明都是些有钱人,怎么还会讨这种好处。」 趁他不注意时,我跟成萱相视一笑,古照轩越烦恼,表示我们所能要到的酬劳就越多,不愁他不买帐。只能说这也是天意,偏偏从黑色曼陀罗号出航当天开始,就起了一场持续多天的大雾。 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。」我假意安慰,吃了一口煎蛋。 成萱指着不远处的琉璃花坛道:「对了,林秘书,我想请教你一下,那里面种的究竟是什么植物?之前在宴会厅中似乎也曾见过,一直不知道是什么。」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,几株妖异的花朵在风中摇曳,花瓣是漂亮的深紫黑色,浓得像要滴出水,又如女人的唇一般娇嫩。 林秘书一口饮尽柳橙汁,左颊上的伤疤抖动着。 「你们大概没看过这样的植物吧?那就是跟本船同名的『黑色曼陀罗』,古先生非常喜爱这种植物,还特地为它购置专门的栽植设备,带上船来。这里放的还算是比较小的,古先生房里的那几株更是漂亮!」 「原来这就是……黑色曼陀罗……」成萱被勾起了好奇心,手贴在琉璃上,隔着向内看。 「这艘邮轮会取花的名字,是因为古先生个人的喜好所致囉?」我问。冷光映照下,黑色曼陀罗的外观确实高贵典雅,但一近看,只让我觉得透体冰凉,它绽放的花朵极其妖异,慑人心神,浑身灵魂像被吸走了一半,彷彿有名女子正轻轻抚着我的脸,向我诉说情话。怎会有如此邪气的花?真令人不敢置信。 林秘书点了点头,道:「严格说起来,除了这个因素外,其实这名字也取了一个和黑色曼陀罗相关的典故──」 他说到这里,我跟成萱不禁将身子向前倾了倾,以听得更仔细一点。紧接着,我更注意到喧哗声消失了,全场一片静寂,连口琴声也停了,整个餐厅的船员跟乐手都屏息凝神,准备听他说这么一个故事。看来也不是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知道船名的由来,至少他们就不知道这个典故。 林秘书也发现到这件事,故意咳了一声,清清喉咙,以引起更多注意。 「因为平时替古先生处理栽植事务的关係,我也听了点传闻。据说,这是一个崇拜曼陀罗花的民族所流传下来的故事。 在他们的传说中,曼陀罗花都是有灵性的,特别是黑色曼陀罗花。每株黑色曼陀罗都是被贬謫的眾神所化,他们作尽恶事,因而受到禁錮。由于受到诅咒的关係,他们只有在黑夜的时候,才能绽放,并在白天时枯萎,永不见天日。 在夜里,只要你举起灯朝空中照去,往往能见到一缕轻烟从花身冒出,那缕烟就是黑色曼陀罗花的精灵,哭喊着想逃离诅咒的謫仙。他们在夜里嚎叫,却怎样都离不开那株花身。唯有日夜不停以鲜血供养那株花,让他们成长茁壮、吸收精气,他们才得以彻底摆脱诅咒。 所以说,只要你以鲜血灌溉,直至花朵绽放,精灵便会同意以自身法力实现你的一个愿望。 你们知道吗?实际上,黑色曼陀罗花最初并不是黑色的,而是红色的,因为里面流的是满满的人血啊!血多了,花瓣开始红得发紫、红得发黑,甜得浓郁,只要是栽种黑色曼陀罗花的地方,空气中总会瀰漫一股鲜血的气息。 因为,所有人都想实现自己的愿望。」 说完了。 全场沉默,久久不语,只有一个船员开口问道:「那么我们这艘船取的是这个典故中的哪一点?」 「实现愿望。」林秘书瞇着眼说:「黑色曼陀罗号就是一艘可以达成各个乘客美梦的豪华邮轮!我们不像刚刚的故事那般血腥,我们在做的,就是一个完成乘客梦想的行业,让他们的脸上泛起微笑!」 听了这话,眾人鼓起掌来,气氛才又回到原先的喧闹。林秘书这话说得好听,但我只闻到这句话中满满的铜臭味。只要我们把「黑色曼陀罗花」改成「黑色曼陀罗号」、把「鲜血」改成「金钱」,就十足成了一个非常贴切的隐喻──旅客供应我们金钱,我们实现旅客梦想。 再想更深一层,则是:黑色曼陀罗号所禁錮的恶灵(营运公司的欲望),只能用金钱来解放(满足)。 不是吗? 那个船员点点头,又说:「所以说,古先生种了这么黑色曼陀罗,想必也实现了不少自己的愿望。哈,该不会古先生之所以能把事业作这么大,就是因为黑色曼陀罗的关係吧?你觉得呢,林秘书?」 这句话就嗅得出潜在的恶意了,林秘书同意也不是,不同意也不是。同意的话,岂不是说自己老闆没能力、只会用旁门左道;不同意的话,又自打了刚刚说那些漂亮话的嘴巴。眼角馀光处,成萱在偷笑。 这船员说出这句话,肯定不安好心。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别人的指使,或者,他的靠山很够力?又抑或是,他只是一个直说直说的蠢子? 眾目睽睽之下,林秘书擦了擦汗,不知该怎么回答。只见他张了口,却迟迟发不出声音。 这时听得一阵骚动,船员一哄而散。 06、鹿港叶家 【06】鹿港叶家 一个身材肥硕的老男人走了过来,头上光溜溜的,眉鬚斑白,配上一双鹰眼,反而使他更显威严。只要是在「古航热」的那些日子看过新闻的人,都知道这个老人就是古照轩,也难怪大部分的船员一见他来,就离开这个是非地,只剩下少数想看热闹的留下来而已。 出乎我意料之外,古照轩没有勃然大怒,反而是仰天大笑,声若洪鐘:「说得好,我珍惜黑色曼陀罗的心情,就跟珍惜我的女人一样。不是都这样说嘛,『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,都有一个伟大的女人』。」他说完,船员们都轰笑起来,林秘书也松了口气,但方才出声的那位船员已不知躲哪去了。 我注意到古照轩在说「我的女人」二字时,目光直盯着成萱不放,令我不太舒服。难道他想追求成萱?不过他能以这种方式化解尷尬,反应之快,还是颇让我佩服,真是隻老成精的狐狸,信手拈来都是惑人话术。 「大家儘管放轻松,不必有压力!我今天只是来这边吃个早餐而已。」古照轩说完后,身子转向我俩。眾船员自动自发地坐离我们这席,放轻谈话音量,偶有船员回过头来,投向我们的视线带些疑惑。 成萱优雅地朝他行了个礼,我则微一点头示意。 古照轩与我俩握手,他握手的方式很有力,充满精神,像个壮年男子多过于年迈老人。不知是不是他身上威势的关係,甫一接触,我甚至有种莫名恐惧的感觉。只听他笑着说道:「真是青年才俊,这么年轻就已经有了这么大的事业,了不起!一直没等到你们的回应,既然我人也刚好在这边,不如就直接在这边谈好了。应该不会太冒昧吧?」 我与成萱互看一眼,想瞭解彼此意欲如何。 成萱先开了口,客气道:「哪里哪里,古翁的事业之大,我们晚辈拍马也不及,能够从您身上学到一点皮毛,也就足够我们受用半生。」 我听出她没有回避的意思,立时知道她也不反对,于是也说起场面话:「成萱说得对,我们也只是小有成就而已,怎么敢跟古航公司相比。未来还得多靠古翁提拔,希望您能多给我们年轻人机会啊。」 林秘书识相地退在一旁,没有搭话。 「别以为我是说场面话,」古照轩望着窗外,故作感叹地说:「谁能想到两个孤儿今日能够有此成就?若把我放在那个环境里,不往下沉沦就不错了,哪能够自己经营一家公司,还干得有声有色呢!」 这老王八蛋!竟戳到我跟成萱最在意的点。我俩的眼神霎时锐利起来,瞅了他一眼,紧接着又敛去。 古照轩像是没注意到我们异样的神色,续道:「所以说,你们可是孤儿中的资优生呢,孤儿院真应该以你们为荣。想必这也跟你们从小就互相扶持有关吧?如此说来,我们应该鼓励孤儿院的小朋友们多结交一些好朋友,以后才不会误入歧途,你们说是吧?哈哈哈哈!」 「是啊……」我几乎是恶狠狠地说道:「不过我们出社会后才认识彼此,在那之前,一直都是叛逆的孩子。」 或许是发现我的语气不太对劲,古照轩愣了一下,打算止住这个话题,站在一旁的林秘书也忙道:「三位都渴了吧?我帮各位再点饮料如何?」成萱装作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,连忙称好。 接下来古照轩闭口不再提我们出自于孤儿院的事,专注在合作计画上,但我总觉得他的语气仍透着若有似无的轻蔑,彷彿在对我们说:看你们是什么样的出身,也敢跟我比?我朝林秘书瞥去,也觉得他看我们的目光有些奇怪,似是在心里想着:呿,原来只是爹不疼、娘不爱的孤儿,还充什么大公司老闆。 幸好有隐约传来的浪潮声慢慢浇熄了我的怒火,我讨论时的语气也渐渐平静,不再衝动发言。 自从我在邮轮业取得一些不小的成就后,这种被轻视的感觉已经许久没体会到,才会一时没办法忍受;换作是以前的我,根本不会随之起舞,只会冷漠以对,让那些人自己碰个软钉子,然后摸摸鼻子走开。 古照轩不明白,孤儿院的许多孩子并非是自甘堕落的,他也天真地以为,有相同处境的人就能够处得好。 对那些所谓上流阶级的人而言,孤儿比垃圾好一点的是,他们可以资源回收。孤儿院就是他们最初的回收站,接下来是少年观护所,最终则是监狱。在这种观点下,若没有极好的机运和能力,孤儿实在难以出头。 事实上,过去我在孤儿院时,也不是跟所有人都相处得那么融洽,以进孤儿院的原因而论,我属于后天派(与亲生父母生活过一段时间,后来因为种种因素,才流落到孤儿院),与那群先天派(刚出生,就被丢进孤儿院)份子本来就互看不顺眼。他们认为我们至少还见过父母,享受过一段幸福的时光;我们却觉得他们太天真,就是因为曾经幸福过,遭到背叛才会格外难受。 吵架、扯后腿都还算小事,我们这两群人最常做的事就是打群架,往往以寝室为单位进行集体斗殴,再一起被罚禁足、劳动服务。有一次,住在我对面寝室的孩子就被砖头硬生生砸了一大口,血流不止,砸他的那人却连看也不看一眼,继续朝下一个目标奔去。 有时候总在想,其实我也并不是真的那么讨厌先天派的那群人,他们跟我一样都是被拋弃的,为何不能彼此同病相怜?或许我只是想把被拋弃的怒气发洩在他们身上;又或者,我也有那么一点自傲吧,瞧不起那些连爹娘的脸都不认得的人,觉得他们凭什么跟自己平起平坐。 不知是不是身份所致,又或者人性如此,我们总有种自怜自卑的倾向,却看不惯别人也这般。我们不会随便付出自己珍贵、稀少的同情,我们知道的只有一件事──求人不如求己。哭完,还是只能自己站起来。这社会终究是锦上添花的多,雪中送炭的少之又少──除非有其他不可告人的动机。 就拿我们来打比方好了,我与成萱也不是为了拯救古航公司才来这里的,我们是为了后面的庞大商机,以及富得流油的报酬。 古照轩也不是呆子,与其让古航公司破產,不如给我们分一杯羹来得划算,市场做大了,利润也就源源不断地流进来了,到时候半数股份在手,要杀要剐还不是随他?我与成萱就是知道这点,才会提出那几点共识,当然,一开始要提得超过一点,后面才有讨价还价的馀地。 用俗话说,叫做「漫天开价,落地还钱」;用心理学术语说,则是所谓的「以退为进」(door-in-the-face)法,商场上常用,不同要求的比较使人生了盲点,生活不过如是。然而,另一套常被相提并论的「得寸进尺」(foot-in-the-door)法却没如此吃香,毕竟商场如战场,你稍犹豫,对方立刻就攻上,杀个片甲不留。 最有趣的是,看古照轩一副「早就知道你们会这样说」的表情,显然已经猜到我俩的想法,但为了维持古航公司的生存,他还是不得不跳下来,跟我们一起演一齣谁都知道结局的戏,说一些谁都不会相信的官话。 「……那么,草稿就这么定了?」我问。 「很高兴跟您合作。」成萱说。 古照轩又说了些客套话,忽然话锋一转,道:「对了,我想跟杨先生劝一句话,希望你不要以为我在倚老卖老。」 我愕然,不知道他打算跟我说什么,忙道:「怎么会,古翁有什么话请儘管说,有时候我们年轻人不懂事,做事又衝动,总需要长辈的教导。」我把「年轻人」这三个字故意唸重了点。 「年轻人年少气盛嘛,有衝劲是好事情,可就别……」他皮笑肉不笑,「别衝得太过头,不留半分馀地。」 「不好意思,我实在不懂古翁这番话是什么意思?」 难不成他想用这番话把条件再压低一点? 「我的意思是,」他将眼前的咖啡一饮而尽,「别为了三文钱,就逼死一家人。鹿港叶家,这样说你总该懂了吧?」林秘书接着将一张照片摆在桌上,我跟成萱靠过去看,相片里的中年女人瀏海长得遮到了眉毛,神情憔悴而阴鬱。成萱的表情有些疑惑,我却吓得心漏跳了一拍,我认得那女人! 鹿港叶家!这四个字在我脑里回盪,不就正是之前被我收购资產、挖人后,扬言跳楼的那一家人吗?那女人正是叶家负责人的老婆。 「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」我说,不敢对上他的眼神。 「前个礼拜,她在老家上吊了。」古照轩慢慢地说道,彷彿是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,但一字一句都狠狠刺在我的心头上,剜出血来。「我说这女人也真想不开,上吊就算了,她还特别穿了一身红衣红裤,选在午夜十二点自杀。大概是希望死后变成厉鬼,找仇人復仇吧?过了三、四天后,来处理的员警忍着恶臭处理现场时,才发现她两眼瞪得突出了眼眶,浓郁的黑血积在眼角边,长长的舌头悬在嘴边,风一吹过,便悠悠地左右晃盪。」 带着恨的眼神……厉鬼……难道是那女人?我感觉冷汗悄悄渗满全身,似乎见到了一间老旧的木屋里,一个红衣女子恨恨地抓住悬在樑上的麻绳,往脖子上一掛,踢翻了小凳子,带着怨恨挣扎着死去。 古照轩继续说道:「后来请了几个道士来『送肉粽』,家家户户紧闭门窗、门口贴符,吵闹的鞭炮声四起,琐呐和铃声也响了彻夜。原本前面还算顺利,但那条绳子送到海口时,却自己烧了起来,你就知道怨气有多重……」 我当然知道他所谓的「送肉粽」,其实指的就是一种「送吊死鬼」或「送邪去煞」的仪式,将死者最后触碰的物品,以及上吊用的绳子一路送至海口,交由法师作法,以去除煞气。之所以会这么称呼,是由于绳子勒住脖肉与肉粽被绑起来的样子十分相似。 呵呵,你最近最好多注意一点…… 古照轩的声音渐渐淡去。 夜里。尸体悬空,慢慢地转了几转,发出难听的摩擦声响,女子脸上那副恨极的神情,就藏在她那头凌乱的长发之后。她无神的眼瞳似乎在诉说着什么,一阵冷风吹过,能听见微微的嘶哑声,在耳边縈绕不去。 恨…… ……我恨…… 一隻像是女人的手忽地搭上我的肩。 我骇然欲绝。 「杨!」耳边传来成萱的声音,她担心地看着我道:「你还在想古照轩说的话吗?他不过是想吓唬你罢了,虽说草稿拟好了,但我们还没签约啊!他肯定是想藉着这个机会,动摇你的决定,再把我们应得的酬劳砍一大半。」 方才古照轩说完这件事后,便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离去。林秘书朝我们行了个礼,跟在他身后一同离开。 「但我在想,我们昨晚会不会是……遇到那女子……」我说。 「就如你之前所说的,我们行得正就好,」成萱拍拍我的肩,「况且,那件事是真是假,我们也还没查证。不是吗?你都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,杨,别担心了,我们从来也没对不起谁过。」 真是这样吗?我迟疑了一下,才终于点头。 成萱笑了。她轻轻挽起我的手,朝新舱房走去。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左右,雾仍没有消退的跡象,反而越来越浓。 07、古照轩的决断 【07】古照轩的决断 新舱房的摆设并无不同,一样分为三层楼,也都有天窗。服务员已将我们的行李摆至定点,但我注意到桌上多放了一个黄色的东西。 走近一看,原来是林秘书的特效药。可是那东西不是已经放到我口袋了吗?我伸手探了探口袋,发现原本那个小黄药包还在,或许是林秘书不放心成萱,才派人又送来一份。林秘书跟成萱没见面过几次,却这么热心,也未免太关心她了,是打算到时向我们讨回人情吗? 「怎么又送来了?」成萱捏起那个小黄药包,拋啊拋的,又放回桌上,困惑道:「先不提效果如何,这东西的卖相还真不好……」 我深有同感。那小黄药包的外观十分难看,蒙了一层灰,还歪歪扭扭的,缝补技术极差,里头装着不知是什么东西磨成的黑色粉末,让人看了直倒胃口,更别提把它吃进肚子里。 「怎么办?」她苦笑道:「现在收集到两个了,但我一点都不想吃。」 「收起来当护身符就好。」我建议,若把那东西吃下去,可能头不痛了,换成肚子剧痛。但一想到古照轩的话,我倒真的有头痛,不禁皱了皱眉。 成萱点点头,怜惜地摸一摸我的脸庞道:「杨,你别再因那件事而心情不好了,那不是你的错。」驀地她又说:「……我已经叫秘书去查个清楚了,相信很快就可以知道他所说的只是一场骗局。你仔细想想,先不说别的,光是他能够掌握鹿港叶家消息的这件事,就很不对劲,连和叶家有怨的我们都不知道这件事,更何况是完全无关的古照轩呢?」 我还真没想到这点。这一点确实很古怪,古照轩为何会知道我跟叶家的恩怨,而他又为何会特地打探他们一家的消息? 我提出这点,和成萱一同讨论。 「我大概有一些想法。」成萱靠在床头边,端了杯果汁,徐道:「我们和古照轩之前未曾往来过,对他的认识都来自于新闻媒体上的报导,不太可靠。不过因着这次的合作,我还是请人帮我找了点资料,所以对这个莫名崛起的鉅子算是有些基本的瞭解。」 「你不是在出差吗?怎么会有时间做这件事?」 成萱啜了口果汁,轻笑。 「一收到邀请函,我就派人着手进行了,凡事要洞烛机先嘛。不然怎么知己知彼,百战百胜?」接着语气一转。「古照轩这人崛起的过程真的很……该怎么说呢,应该说很『突然』吧?而且一帆风顺得异常夸张。十多年前,古照轩在货币市场上赚了一笔小钱,便开始他的经营神话:买下当时几家研发实力不错的科技公司,投资国营企业,接着多角化经营、进攻金字塔顶端的百货业……」 成萱说得很快,毕竟她举的那些例子常人耳熟能详,早期有几家週刊採访过古照轩,内容大多聚焦于「古照轩的决断」。事实上,这也是大眾的疑惑,古照轩做的那些事情大家也都做过,却偏偏没他那般眼光。 如1987年的光男企业股票上市,股市一路狂涨,却正好就是败在多角化经营上,资金调度跟不上迅速跨足其他事业版图的速度,突如其来的一个资金紧缩后,光男企业最终于1997年黯然下市,2000年重整六次无效,宣佈破產。 日本的崇光百货在消费一片低迷下,曾数次清理亏损店舖,仍达不到预期目标,出售给大丸百货;八百伴百货也不例外,和田一夫挟着「阿信长子」的名号,不断拓展其国际版图,也一度引起轰动,然而高槓桿、高风险的策略使得八百伴集团债台高筑,致使破產,属日本当时最大的零售业破產事件。 然而,古照轩不同,他做的决定以后来的眼光来看,都是那样危险,却也是那样睿智,他赢得的都是走在刀锋上的惊险胜利。更重要的是,他成功了。成王败寇。于是,也有一些好事分子称颂他为台湾的「经营之王」。 「……虽然至今仍不知道古照轩是如何下那些决策的,不过,我倒是从一些小细节中看到了不少有趣的事。」 「有趣的事?」 「古照轩在跟其他企业的联盟、洽谈上,总是能巧妙地达到他的要求,而且,没有一次是失败的。」 我挑眉,质疑道:「一次失败都没有?这怎么可能!要说大部分结果都是成功的,那也就算了,但古照轩已经在商场上驰骋这么多年了,一次都没碰过钉子未免也太夸张了些?这其中一定有问题!」 成萱点点头,眼神带着笑意。 「我也是这么想。」 她递给我一份资料,上头印着稍嫌模糊的一排排铅字,看起来像是哪家公司的会议记录,用字很简单,内容却不简单。里面的叙述和古照轩有关,全都是他如何运用话术,或利诱、或胁迫,以成功签得合约的例子,这在商场上本来就是常见的手法,可是…… 「他为什么能知道那些事?」我问,手指敲在纸面上,啪啪作响。「那些老闆的丑闻、企业的资金漏洞和违法事项,他怎么会知道?」 成萱将玻璃杯搁在一旁,表情变得严肃。 「根据现有线索,我合理怀疑古照轩聘了一批商业间谍,有计划地派往许多公司去,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说明了他为何能无往不利的原因。」她跟着掏出另一张纸,「从这张表上,可以看到他这十多年来固定支出一笔不知去向的经费,以现时商业间谍的酬劳计算,人数还真不少。」 成萱之所以能随口说出商业间谍的酬劳多少,是因为她也曾有同样的打算。不过在看了费用后,她黯然放弃这个念头,改採另一个廉价计画:从孤儿院挖掘需要的人才,给予培训。那群人都是孤儿出身,从小没爹没娘的,却不乏有些机灵的傢伙,让他们打探情报也还不难。 虽说事发可能会吃上背信罪官司,他们还是趋之若騖。成萱说,他们穷怕了,一看到有机会就扑上前去,生怕机会从自己眼前流走,只要有好处,他们什么事都肯学肯做,非常好用;至于忠诚度问题,她选择让这些孤儿签本票、保密协定、以及互相监视彼此,一派特务机关的作法,据说成效斐然。 这些间谍埋伏在多家邮轮公司中,提供给我们一些间接的情报,如此一来,他们的身份也比较不容易曝光。 「……只是没料到古照轩早在十多年前就想到这种方式,城府真深。」 「所以,你的意思是,古照轩方才所说的一切,应该都是得自于那些间谍的情报囉?而他意识到鹿港叶家的事情,或许可以作为突破我心防的一个起点,才进一步在谈判中假造消息。」 成萱沉声道:「没错,这也是古照轩的最大优势,真料不到我们公司的情报会外流到他那边,以后可要更小心了。」 「我知道了,以后要好好提防,也要趁这段时间揪出内贼。不管怎样,他万万也想不到你竟能从那番话,推论出这些事情。」 说也奇怪,儘管情势渐渐偏向古照轩那方,我的心情却放松不少,大概是因为想到叶家那女子安然无恙的关係吧?一方面,虽说我可以用千百种理由来论证自己行为的合理性,但对我而言,背负一人性命的指控实在太沉重;另一方面,若那名女鬼真是叶家女子上吊后所化,我的性命岂不是祸在旦夕? 我与成萱谈兴正浓,却听得一阵喧哗声,是从外头来的。我们打开房门看个究竟,发现林秘书正焦急地跑上跑下,拿着一支手机大声呼喝,似是在跟全船的工作人员联络,接着一溜烟跑出大楼。 几个皇家套房的服务员则挺直身形,站在一旁等候进一步的指示。 「发生什么事了?」我问其中一个服务员。 「乘客暴动了。」那服务员早上才帮我们换过房间,自然认得我俩是古航公司的贵宾,苦笑一下,先看了看左右,才用气音道:「黄昏时,有几个乘客聚眾于中央公园抗议,说我们提供的行程有问题,要求退费下船。」 「这么严重?」成萱吓了一跳。「那现在状况如何?」 服务员抿一抿嘴,叹道:「林秘书已经派人去协商了,不过那群乘客不乏一些中小企业老闆、影视明星或者媒体记者,恐怕不是那么好相与,依以前的经验来说,他们应该会狮子大开口。」 身旁的成萱颇有同感,用力点了几下头。过去在处理这类问题时,她常常是一个头两个大,若顾客真的有理,那些赔偿就得谈好一阵子,而就算顾客没理,也还是要给点小甜头,避免他们继续无理取闹。偏偏这种问题又不能不解决,否则公司形象会大打折扣,所以说公共关係真是难为。 「要不要过去看热闹?」我小声说,充满恶意。「搞不好会上报章杂志,标题应该是『公关人员该上的一堂课:黑色曼陀罗号的顾客纠纷』。」 成萱白了我一眼,「你别忘了,若谈成功,后面可是我们要接管的。」 「所以才要先去瞭解一下状况。」我道:「照这个局势发展,古照轩绝对会把这个烂摊子交给我们收拾的。」 「真是,这两天一直忙进忙出,到底是谁说可以『享受一下』的?」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便拉着成萱往中央公园的方向走去。 在踏出大楼的一剎那,成萱的身体突然触电似的僵硬了一下,愣在原地。我顿感讶异,转过头去,她却什么也没说,双手整理好衣装,彷彿什么事也没发生过。成萱转身,照射灯在她身后轮转,稍稍穿过白雾,而后又被吞噬。她朝我一笑道:「我觉得有些累了,不如我们回房去?」 见她的脸色不太好,我答应了。 远方雾里传来轰然声响,服务员笑得比哭还难看,我才惊觉这次抗议活动的盛大。或许是因为闷了两三天的缘故,乘客的精力特别旺盛,喊得声嘶力竭,搞不好第一天于宴会厅出现的那位记者也在里头。隐约可以听到工作人员透过广播系统,呼吁他们理性一点、快回去自己的舱房。 掩上门后,那些喧嚣立时远离我们两人。我猜想这种僵持的状况很快就会结束,毕竟乘客再怎么不满,也无法在这种恶劣的天气独自下船,那种行为等于是在找死。古航公司自然是要赔偿的,只是不知道价码多高而已,这也考验了古照轩和林秘书的手腕。我当然有办法收拾今天这笔烂摊子,不过还不急,不需要自己送上门去,等到古照轩等不住了,自然会来找我。 不知为何,成萱进房后有些神不守舍,好几句话都漏听,我询问她怎么了,她却没正面回答我,只是对我微笑。 「没想到一天就这么过去了,我先上去洗澡。」 成萱忽然给了我一个拥抱,还有一个吻,接着走上三楼。我摸着尚带点馀温的脸庞,愣愣看着她的身形消失在黑暗里。 08、骚动 【08】骚动 成萱的唇香似乎还留在我的脸颊上,一闭上眼,方才的情景就会在脑海重现:她的脸、呼吸、还有那双灵动的眼……想一想,不禁双颊有些发烫。虽然只是一个轻吻,我仍能感受到成萱对我的关心。不过,没来由地,成萱为何突然做出这样的行为?她走得极快,一下子便上了楼,根本来不及问。 少了成萱后,舱房里一片寂静,我穷极无聊,全身放松地躺在沙发上,接着检核了近来公司的几个企划案,内容多是中规中矩,没什么创意,正感疲累时,楼上突地传来一声惊叫。 那是成萱的声音,是从三楼传来的! 她怎么了? 不及多想,我立刻衝上三楼。 浴室门后,成萱身上仅裹着一条浴巾,像是才刚出浴,我见了却没產生任何遐想,只是打从心里感到一阵冰寒。成萱的脸色十分苍白,手上拿着一支手机,直盯着一处阴暗的角落,嘴唇动了动,却发不出声音,但我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去,双脚不住发颤。毕生以来,我们两人都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景象── 两隻血手一高一低地印在玻璃上。 半张阴暗的面孔贴在窗边,摆摆盪盪,死鱼般的双眼不住转动。后头瀰漫着大雾,犹如她身上冒出的戾气。 隔着窗,我却彷彿能闻到她身上的腥臊味。 她在……监视我们!叶家女鬼正恶狠狠地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! 浴室里,窗户振响,电灯忽明忽灭,物品四处飞散,找寻不着自己应在的位置,甚至连莲蓬头都在地上不断扭曲、再扭曲。 成萱被眼前的场景完全吓坏了,整个人瘫倒在磁砖上。女鬼似有所感,双手拍落,重重一击,碰!我们两人身躯也跟着剧震了一下。她在窗户上盖出一连串交叠的血印,蜘蛛似的身形向上移动,终于整张面孔出现在我们面前。不知是血还什么的液体汩汩流下,连同丑恶的绿色黏稠物一起积在唇角,滴下,滴下,而佈满一条条红疤的脸庞上,暴起青筋,出现兇戾、愤怒的表情。 「成萱!」我朝她大喊。「快走,快走!」 成萱全身微微颤抖,一副使不出力的样子,连话都说不出,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。她泛泪看着我,示意要我先离开此处。我虽然同样也是双脚发软,却还是勉强拖着身子走向她,这种情况我怎么可能不顾她而自行逃走。 碰! 又是剧烈的一声,灯光为之一暗,玻璃被拍得出现裂口,几片碎沫散落。她充满恶意的脸庞紧贴,用那双血红的眼瞅着我们二人。 碰! 瞥了一眼,她继续拍打玻璃。一道道红色手印织成漫天血跡。 我好不容易走到成萱身旁,直拉着她向浴室外走,她用说不出是什么情感的眼神看我,有些感动,又有些责备。这时成萱也慢慢恢復了力气,不需我费太多功夫搀扶,我们两人迅速地退到门外,此刻听得一道破裂声传入耳中,我们脸色又是一变,只听叶家女鬼低吼一声,看她的姿势,大概下一秒就会朝我们飞奔而来。我跟成萱互看一眼,很有默契地立刻关上门,用背抵着。 我趁着空档问成萱道:「到底是怎么回事?那是叶家的……」一个「鬼」字始终在喉咙绕不出去,我又道:「我还以为……鹿港叶家的事是假的……」 成萱没说什么,递过那支古航公司发的手机给我看,萤幕上显示信箱里躺着一封已读取的信,按进信里头,里面是秘书传来的调查结果:「鹿港叶家负责人的老婆,确实于近日着红装,上吊自杀。」短短的一行字,印证了我之前不好的预感──叶家女鬼果然是来找我们报仇的。 难怪刚才成萱的举动会如此奇怪,她大概是想瞒着我这件事,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,不料却先遇上了那女鬼。 没多久,碰撞声跟着在背后响起。咚!一震,我俩死命抵着门,连动都不敢一动。咚!成萱颤抖着身躯,向后猛推,希望制住对方。咚!我深吸一口气,对成萱说:「这样下去不行,我先在这边扛着,你去推东西过来挡。如果来不及,那你就先逃走,至少逃到有最多人的地方。」 成萱拼命摇头,哭红了眼:「杨,你不要这样说,你不要吓我。我们会没事的,对不对?」 咚!咚!咚!门继续响着。 「你快去,这样我们才有希望!」我大声说。 成萱终于屈服,以最快的速度跑开,寻找可以用来阻挡的工具。咚!少了一个人的力量,门扉几乎要被撞开,我只能咬紧牙关,用尽身上所有力气来抵挡,觉得身上的骨头都快散了。不管怎样,至少要挡住一阵子,让成萱能逃到更安全的地方去……凭着这股信念,我奇蹟似的挡到成萱回来为止。 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,成萱披头散发地抱着一个沉重的大沙发,摇摇晃晃地走上楼,让人看了生怕她随时会摔倒。她将沙发摆横,完全抵住了墙壁与门的缝隙,我们才得以松一口气。 声响仍持续着,但已渐渐变弱。 成萱一放松,整个人瘫软在地板上,她不住喘气,浑身香汗淋漓。接着她才发现自己身上只包了一条浴巾,两颊立刻泛起潮红,低下头去。我连忙脱下身上的外套,披在她身上。然而,下一秒,成萱像是忽然想到一件严重的事般,脸色一下变得惨白,她发抖着问我道:「一、二楼……是不是也有窗户?」 我倒抽了一口气,然后铁青着脸点头。底下传来轻微的碰撞声,我与成萱吓了一跳,二人看向黑濛濛的二楼,心头发寒,然后飞也似地狂奔至二楼去。 在卧室黯淡的灯光下,那张骇人的脸孔以倒掛的姿态忽然出现在我俩面前,幽幽笑了一笑,那双血手印在窗上,由上而下移动。碰!碰!血手拍了一下,又拍了一下,留下血痕。碰碰碰碰!叶家女鬼发出「咖咖」的声响,颈脖使力,硬是将整个头由反转为正,高声尖笑。我们看着眼前的景象,惊骇欲绝。成萱首先回过神来,立刻关上了门。「篤」的一声,在门扉完全掩上之前,一隻手穿了出来,不停挥舞挣扎,在门板上搔爬,还有几丝棉絮随风飘了出来。 咿──呀──咿咿── 难听的尖锐声响划破了我俩的理智,拉扯着我们脆弱的神经,心跳急速加快,我跟成萱只能拼命关上门,不让那隻手再继续动作。 跟方才的应对方式一样,成萱暂时离去,我留下阻挡,只是情况更加危急,幸好二楼有许多可以用以抵挡的工具,没花多久时间,成萱从对面书房死命推出两门沉重铁柜,同时挡住卧室和书房。 呼……呵…… 呼……呵…… 我们稍作喘息,又立刻奔下一楼。趁着女鬼还未下楼,一阵破碎声响,我们拨开桌上物品,将目所能及的所有茶几、桌椅都顶在窗前,封住她能进来的通道。好不容易结束,我们两人疲累地相拥在一起。至少现在暂时安全了……我想。可是当我抬起头时,却像被泼了满身冷水般,感到冻得彻骨的寒意。 「杨,天窗!」成萱也跟着失声惊叫:「天窗!」 我仰天看向天窗,一道苦涩味涌上喉头。没错,上次叶家女鬼就是从天窗那边降下的!我俩手忙脚乱地按下关闭天窗的按钮,但为时已晚,远处有两条黑色、白色的物体垂下,左右晃盪,我一眼就认出是那女鬼的麻花辫和缎带,她脸贴在透明玻璃上,窥视我与成萱的一举一动。 墙壁逐渐浮现诡异的纹路,似是人的五官,喜怒哀乐一应俱全,他们像是活的一样,呜咽哀号声四起。滴。答。难闻的恶臭扑鼻,不知从何而来的血液一股脑地从墙角渗出,滴在地板上,我感觉到小腿都被这滩血所浸湿。 答。滴,答。答。 刷刷刷刷刷── 像是蟑螂的昆虫一窝蜂衝出来,像是一波又一波的汹涌浪潮,黑压压地涌向我们二人,还可以清楚听见「唧唧唧」叫声,还有振动薄翅的声音。叶家女鬼看着这一幕,高声尖笑,直到片刻过后,我跟成萱才终于从震惊中回復,挥舞着双手,忙将身上的虫子拨下来。那些昆虫没有理会,聚成一团继续飞窜而来。成萱无法克制地大叫,我生怕虫子飞进她的嘴里,忙用一隻手捂上。 我们几乎失去理智,只觉得浑身爬满这种奇怪的虫子,又痒又红肿,毛骨悚然,不断踏着易碎的甲壳以及混着鲜血的满地微温肉汁,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房外、还关上门的。 啪啪、啪啪啪啪、啪啪啪。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…… 那些虫恶狠狠地撞在门上,却没半隻窜出房外,看起来他们的活动范围只限于那间舱房。我们跑出走廊,一面贪婪地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,一面往回看。女鬼彷彿还沉醉在那幕恐怖的景象里,没有立刻追来。 奇怪的是,大楼内一片死寂,这么大的动静却没有引出半个服务员查看。原本我还以为逃到这里,就能藉着阳气压一压女鬼的阴气(这是从那些民间故事所看来的解套方案),可现在看来,竟像是一个人也没有。 我们走在红色绒毯上,无人的走廊内,空气显得格外冰冷,没有其馀声响,只剩下我们镇定不下来的呼吸声而已。 咦、慢着!还有其他声音隐约透出,成萱察觉到,也竖起了耳朵,紧张兮兮地打探四周,那声音是…… 哗哗……哗哗…… 「听,是浪声。」我轻声说,侧耳倾听。 不知何时,浪潮声已越来越大,却奇妙地抚慰了我们的心灵,使我们稍稍镇定心情。到这时,我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。 现在该往哪走?我想到最高层楼的露台,但成萱认为那里太过空旷,反而更容易被叶家女鬼找到,不如到一个安静的密闭空间,待到日出。最后我们二人决定先通过观景甲板,顺着走到最多人群聚的地点,再另寻他路。 从大楼门口看去,外头雾气持续蔓延,更颳着刺骨寒风,呼呼吹着,让人牙关「喀喀」作响,直打颤。我看着眼前的场景,心里一阵恐慌,什么都摸不清、看不见,如果循着指示坡道缓慢前行,可能走不到一半,就给追上了,还不如朝别的方向去。 我转过身,正要问成萱的意见时,却发现她人已消失无踪。 ……成萱人呢? 忽地,几条细细密密的麻花辫垂在我面前。 叶家女鬼倒吊着,从大楼屋顶降下,一双邪恶的眼弯得像月亮,那条腥红的舌头也掛在唇边跟着摆盪。成萱被她负在身后,无法动弹,只能露出惊恐的表情。喀喀喀喀。女鬼以诡异的姿态将颈脖转了好几圈,转头打量成萱。 「放开成萱!」我绝望地大叫。「放开她!害你自杀的人是我啊!」 成萱眼角泛泪,拼命摇头要我快逃。 快放开她!我又大叫。 叶家女鬼恍若无闻,眼神凝视成萱的面孔,先是顿了一下,若有所思,接着表情又变得更加兇恶。一颗颗凶厉的血珠轻盈地流过脸庞,勾勒出一条红色的河流,然后悬在下顎。 凝住。 「……为什……么……你说……的……」 血珠落下。沾在成萱的脸上,开出一朵狰狞的红花。 女鬼嗓音嘶哑,说起话来很勉强。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见她开口,但我无暇思量这点,不及思索,红着眼就朝她衝去。 叶家女鬼总算注意到我的举动,利爪一挥,劲风一带,就把我逼得向后退了好几步。然后她双手扼住成萱的喉咙,像是要将她活活掐死,还一边恶毒地笑着,成萱一开始还抵抗了几下,没多久,身躯却渐渐软了下来。 血珠继续落下,在空中,红得那样熠熠发亮。 我不死心,从地上爬起,又衝了过去。 我一面奔向前,一面摸索着身上有没有什么可以充当武器的东西。可恶……到底有没有什么可以攻击她的……武器?啊,有了!我在口袋抓到一个硬物,是那支古航公司发的手机。 女鬼狞笑,又给了我一爪子,这次我虽然还是被打飞,却在同时间抓紧手机往她胸前砸了下去。 然后一道刺眼的光芒闪起,我感觉到头部受到剧烈的撞击,一阵疼痛后,终于昏厥过去,模糊的记忆里,黑暗犹如潮水般涌向我,浪花死命打在我身上,于是我一下子便沉到深渊的底部,呛得几乎无法呼吸。 氧气……氧气……我拼命挣扎,挣扎,总算浮出水面。 贪婪地呼吸着,下一秒,我再次看到了自己。 09、那艘船 【09】那艘船 ……声音……那是什么声音? 嗯。是浪声,无所不在的浪声包围我,一波又一波,将烦忧掏洗乾净,听到这熟悉的响声,使人感到心神安寧许多。方才几乎溺毙的感觉已消失无踪。睁开眼,我却什么也看不见,极目所见之处都被黑暗笼罩,只感觉到自己的身子以奇妙的韵律缓慢地起伏着。这种感觉像是,我正处在……船舱内? 彷彿呼应我的想法,我听见木桨轻轻划着水的声音。那声响稍纵即逝,若不仔细聆听,根本不会察觉到。 引擎坏了?竟然仅以桨为动力,看来这是一艘不怎么样的小船,说不定还是艘报废的。我靠着舱壁,随着海潮的波动上下起伏。几个疑问顿时浮上心头。为什么我人现在会在这里,叶家女鬼又跑去哪了?成萱人呢? 难道说,我已经死了! 这个最坏的念头乍浮现,我便打了一个冷颤,不敢再想下去。 不、不,这应该是梦,我的梦…… 梦?这个字眼让我想起了一些模糊的景物,好像曾在什么时候,也做过了一个梦、一个令人怀念的梦,但我已记不得内容。 不知道成萱有没有怎么样? 我开始焦急起来。 不行,我实在没办法放下心来,还是应该快点回去找成萱才是。我极力挣扎,希望让自己醒来,可无论我怎么尝试,意识仍是这般清楚,场景也没有任何转变,我只能暂时接受自己一时片刻还不会醒来的事实。 如果说这真的只是一场梦,那么还能做梦的我现在至少安然无恙,相对地,成萱应该也没有生命危险之虞。想一想,心情渐渐平復下来。 随着时间经过,我的眼睛也慢慢适应黑暗,看得比刚才更清楚,越来越多的细节呈现在我面前:天花板、墙壁、睡袋……还有,里面的其他摆设。如我先前所料,这果然是一艘破旧的小船,天花板佈满大大小小的霉痕,舱壁剥蚀得很严重,地板也被蛀了一角,连桌椅都是歪歪斜斜的,令人不忍卒睹。 坐在其中一个睡袋旁,我静静听着浪潮声由四周袭来,一股莫名的震撼涌上,觉得自己彷彿重新认识了整个世界。 我伸了一下懒腰,不小心打到桌角,发出「叩」的一声。 「是谁!」 是名年轻男子的声音。一阵匆促的脚步声中,夹杂着几句叫喊,我想起那些偷渡客的下场,下意识地躲了起来,身子缩进燥热拥挤的睡袋,都给闷出了汗,却吭也不敢吭一声。刷──舱门忽被那男子拉开,手电筒的光线从缝隙射入,照在地上。儘管声音微弱,我仍能感觉到来者正躡手躡脚地朝舱内查探,迟疑了一下,始终没有踏进来,也许对于这艘船的保全措施相当有信心吧?等到脚步又窸窸窣窣地走远后,我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必躲藏,既然只是一场梦,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,就算被看到也不会怎么样。 又过了一会儿,我才敢悄悄推开舱门,向外巡视一番。 这艘船不大,别说黑色曼陀罗号了,就连我公司旗下的几艘迷你邮轮都可轻易胜过,走出舱门,不远处就是船尾。实际上要说是「船」,还真有段距离,勉强说,比较接近搁在湖畔的天鹅船那种等级。 若有谁说想坐这艘船横越海洋,他一定是个疯子。幸亏船主还有些理智,只是在这片海上随波漂流,没有离灯塔太远。 不过我并不讨厌这艘船。 抬头望天,夜幕低垂,星光一闪一闪,海面上十分寧静。依稀可见到远处灯塔的亮光亦在不停闪烁,引领船隻航行。夜里,海浪声一波波传来,船隻以规律的速度继续起伏。 如果是曾在夜晚看过海的人就会知道,在那股神秘而诡譎的深渊底下,暗藏着许多说不清的危险。谁也不知道,那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,什么时候会下一阵雷雨,或刮起暴风,或者乾脆捲起一道大浪,将自己淹没。寒冷的银色月光撒在海面上,更为之增添不少幽微而荒凉的独特魅力。 忽然间一道身影闪入眼帘,我连忙退回舱房。 大概是刚刚来查探的那名年轻男子,他握着手电筒,朝海面照了照,接着靠在栏杆上,一言不发,似是很享受这寧静的一刻。 看起来约莫十四、十五岁,大概还在读国中的那种年纪。 可这人看起来怎么如此眼熟?沉思间,那男子转过了侧脸。我定神一看,愣在原地。咦,那五官……我怎么有种熟悉的感觉……等下、那张脸孔……分明就是我自己啊!那是我,是过去的我! 奇怪,我当时在这里做什么? 虽说眼前的场景是如此真实,但我一点印象也没有。照理说,若当时的我就能乘船出海,至少也会有些印象吧?然而,国中阶段的记忆对我来说十分模糊,就像是浮在冰冷肉汤上的那层油纸,稍一翻动,就瓦解散佚。 或者,这只是一个单纯没有逻辑、与我记忆完全不相符的梦? 年轻时的我仍站在那里,接着感叹了一句:「费了这么多功夫,能看到现在这样的风景,还是很值得啊!」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,但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。我还记得自己从小就梦想能够遨游四海,看看这个世界。 或许是为了不引起无谓的事端,又或者,是为了好好釐清思绪,我没有轻举妄动,只是轻轻关上门,回到舱房倒在睡袋上。房内没有丝毫灯火,如墨般漆黑,除了不时兴来的潮声以外,整艘船一片静謐,连微风轻拂在船板上、吹着衣袖的声响都显得十分清晰。看到了过去的自己,我只觉得一股怀念的感觉油然而生,甚至有种想哭的情绪,怎么会这样呢? 窣窣窣…… 一连串琐碎的细响在房内陡然响起,非常轻,窸窣、窸窣窣窣……以致于我辨认不出声音从何处传来,我才皱起眉头,紧接着女子低沉的呵气声就在耳畔响起。我转身,却寻不着人影。是谁?难道是──不知怎地,那声音直让我想起叶家女鬼的面孔,一股深深的惶恐感攫向我,紧紧捏住我的心。我躡着手脚,缓缓爬离睡袋,伏低身子巡视房间。 我轻推房门,让月光从缝隙流泻进来。靠着微弱亮光的照射,我终于找到持续不断的碎声来源── 彷彿呼应着不定的波浪,月光下,身旁的睡袋中有什么东西正蠕动着。 心口也在起伏。 惨灰色的睡袋犹如一个孕育着独特生命的蛹,微微起伏,十足是在呼吸,散发出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,令人不寒而慄。卜,卜……睡袋轻轻响起闷声,像是扩大的心跳声。我被眼前所见的情景震撼得无法做出任何行动,我觉得自己的思绪乱到极点,等到回过神来,才发现自己的手已按在睡袋上,掌心处传来一种十分轻微的跳动。卜,卜,卜,卜…… 卜! 睡袋忽然在我面前凸起一个小点! 我松开了手,惊叫着向后退去。 像是手的物体穿出,似乎有东西在里面拍打挣扎着,不一会儿,睡袋开始扭动起来,以非常怪异的姿态缓慢扭动,有一种噁心的丑恶感。我眼睁睁盯着那个睡袋,意识到有什么东西要破茧而出了。不知怎地,我忽然想起天方夜谭中那个从神灯中跑出的巨人。 然而,在同一时间,我也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,朝这里过来。大概是年轻时的我听到方才的惨叫,跑来这里查看个究竟。在这一边,睡袋继续蠕动,另一边,则是慢慢靠过来的脚步声。 这两边都在向我逐步逼近。 「有人吗?」年轻时的我喊道:「是不是有人啊?」看那情况,他已经离舱房不远了,也许就站在门外,随时都会进来。怎么办、现在该怎么办?焦虑的心情让我无法静下心来思考,不管怎样,我总觉得不能被过去的自己看到。那么,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啊?有没有什么…… 忽然间,我瞥见墙角有一叠似是棉被的物体,忙朝那里凑过去,将自己裹了起来。但另一方面,我又想到了一件严重的事情──年轻时的我还在那里!他会不会遭遇到危险?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我拋在脑后,如果说当时我真的遇到什么状况,怎么可能现在还好端端地待在这里。 我听到推开舱门的声音,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得更仔细一些,并掩住头部。年轻时的我缓步走入,我感觉到他走到定点后,便停住不动,大概是注意到那个诡异的睡袋了。卜,卜……声音继续响起。卜,卜,卜…… 隔着棉被,我仍看到一道灯光扫过。 心跳越来越快,冷汗也潺潺渗了出来。我小声喘着气,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,以免惊动到他。 「谁,是谁藏在那边。」他大喊,带着惶恐的语气。 回应他的,则是一连串响亮的── 卜! 卜!卜!卜!卜!卜!卜! 刷──我听见掀开布帛的声响,睡袋被打开了。究竟,「我」会不会安然无恙?当时的后续发展到底是什么?我屏住气息,大气都不敢吐一口。然后,他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,道:「什么嘛,原来是你啊,我还以为是院里的人跟了过来,差点没被你给吓死。」 「呼──我喉咙被那睡袋的缝线给缠住了,险些被闷死在里头。话说回来,还不是你自己偷偷跑出来,又不藏好行踪,才会被人跟上。」女声道:「你该感谢我,如果不是我跟在后面一边帮你掩藏足跡,你老早就被院里抓回去了。可别忘了规定,夜晚无故外出,要是被逮到,起码禁足三天。」她的声音还略带了一点稚气,语气却已十分早熟。 「谢了,成萱。」年轻时的我解释道:「我也不是故意不找你们的,只是……我想说再微调一下,会比较保险。像刚刚引擎就莫名其妙地停摆了,若不是我带了几把木桨备用,现在老早被海水冲到大陆去了。」 成萱的话中藏不住一丝笑意,「好啦、好啦,我逗你的,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呢?」若以年纪论,这时的她也正处国中阶段。只是,我从不记得我这么早就认识成萱,从他们的话中听来,我俩的交情已经很不错了。我皱眉。这个梦境似真非真,很多情景都与我记忆不相符。 只听过去的我说道:「听,是浪声。很美吧?像是被大海紧紧拥着一样,这里无处不是浪声。」 成萱赞同道:「是啊,彷彿在抚慰着我们的心灵。」她顿了一下,才迟疑地开口问道:「杨,为什么你要在夜晚出来,偷偷做这种危险的事?这艘船你又是从哪边得来的?你该不会是……」 「不是买的,」过去的我笑着,不无得意地说:「是我在附近一间回收厂看到的,那间厂早已收了,东西都堆在那里,我捡了一些比较完整的零件,自己摸索着重新把它拼装起来。今天是它的处女航。」 成萱很惊讶:「你是说……这是你自己……做的?天哪,杨,你怎会……这实在是太不可置信了,你真厉害!」 「只是还有一些不足的地方,或许我该多学点这类课程,啊,还有,也该多买点书自己进修。」 「杨,我真为你高兴。」 「到时候正式完成,我一定会请你们两个一起搭乘。在此之前,你可不要透露这个秘密呀,我要给她一个惊喜。」」 「呵呵,就这么说定了,别忘了一定要邀请我。」成萱银铃般笑,然后像是想起什么,又问道:「对了,杨,这艘船你取名了吗?不然很难称呼它,总不好每次都是『这艘船』、『那艘船』的叫吧。」 「还没,我不知道该取什么名字,你帮忙给点建议吧。」 「……嗯……既然是你人生中的第一艘船,当然要来个比较不一样的名字。有了,我想到了一个源自大漠传说的名字,不知道你是否会喜欢。」 「什么名字?」 「曼陀罗,」成萱低语,口气轻而神秘,「曼陀罗号。」 10、送肉粽 【10】送肉粽 我听到成萱的话,紧张地倒抽了一口气,又怕发出声音,忙用双手摀住。曼陀罗──这名字让我联想到黑色曼陀罗号,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;而成萱又为何会取这样的名字,有什么特别涵义吗?不过与我的期待相违背,成萱没有解释命名的典故,也没再提那个大漠传说。 更令人惊讶的是,年轻时的我没有多问,沉吟一下便道:「『曼陀罗』,莫非你指的是我们从小在院里面听到的那个故事?这么说来,也跟我拼装这艘船的初衷有些接近,唔,确实是个不错的名字。太好了,成萱,你能偷偷跟过来真是太好了。」显然当时的我早已知道这个名字背后所蕴藏的意义,只不过现在却给忘了,曼陀罗、曼陀罗……这名字到底有什么意义? 「那当然了,我怎么可能会害你。」成萱笑了一笑,又说:「杨,难得搭船出来,我们可别一直窝在这里。出去再说,如何?」 舱房里空气稀薄,又湿又闷,绝不是个适合聊天的地方,年轻时的我自然不迭答应。他们一边说着,一边走出房间,交谈声渐渐离我远去,掩上门后,更阻隔了那抹月光,以及我和他们的最后一丝联系。隔着房门,谈话声显得十分模糊,依稀听得出他们的心情相当愉悦。 而我只有越来越疑惑。如果说,梦境真是人潜意识的表现,那么我的潜意识想表达的事物还真是晦涩难懂。 我一个人缩在棉被里,低着头,陷入了自己的沉思。等到回过神来,我才发觉一股轻微的脚步声朝我这里接近,接着隐约有一道身影停在我面前。这人是谁,是年轻时的我、或者成萱,又或神秘的第三人?不、最重要的应该是──他发现我了吗?不,不可能……我刚刚相当小心,没有做出太大的动作,除非从一开始就紧盯着我的藏身之处,否则没可能找到我的。 那身影弯腰端详,嘴里呼出的热气直扑向棉被,彷彿下一秒就会掀开棉被检查,我的四肢立时僵住,一动也不动,心脏噗通噗通地狂跳,呼吸也渐渐变得匆促,但我不敢放松,尽量放缓吸气的速度,努力憋着。我紧张地闭起双眼,虽然这个举动对事情没有多大帮助。 过了好一阵子,那身影大概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处,才又从我面前晃呀晃的离开,我刚松了口气,头顶处便传来一道幽幽的女声。 「呵呵,我就知道你还在。」 还来不及反应,棉被就已被人掀了开来。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,背脊发凉。 猛然间,一张年轻女子的面孔出现在头顶上方,向下俯瞰,慢慢从嘴角泛出一抹轻笑,那表情诡异得令人不寒而慄。她睫毛轻轻颤动,眼神凝视着我,似乎想从我的脸上找到什么蛛丝马跡。 紧接着,她的脸越靠越近,额头紧紧贴着我。 「你以为我没发现你吗?我只是不想让事情变得太麻烦。」 成萱温和地说。 显然她看得到现在的我!我在内心大喊。 可是,为什么她能够看见我、触碰我?又为什么,他们都能够察觉到我的动静?除非我是实体化的存在,否则不可能发生这种事;我无法接受这只是一场梦的解释,因为我能清楚感受到成萱脸上的温度,还有她肌肤的触感,那些感受都如此真实,绝非虚幻的梦境可以相比。 我也被年轻时的我看到了吗? 成萱仍紧贴在我的额头上,彷彿听到我的心声,微笑道:「没,幸好没被他看到,不然还真不该如何跟他解释。刚刚我随便找个藉口将他支开了,相信他一时之间还不会回来,你可以好好放心了。」此时的她仍只是个国中生,却已令人感到一股充满知性美的魅力,连我都看得有些呆了,哑然以对。 我想要说些什么,成萱却将一隻手指移到我唇边,比出噤声的手势。 「你听,海浪的声音多么迷人……真不敢相信,我们居然能在这艘曼陀罗号上听着潮声,真是有如梦一般。只可惜在现在这种状况下,你无法吹奏你最拿手的口琴,那一首悲凉的曲子倒是蛮适合这种夜晚的。是吧?」 是吧吧……吧…… 她的声音一下子转弱,像是从远方传来的,我才刚感讶异,眼前的视线也忽然间变得模糊,像是反射在海面上的景象,浮动不定。再下一刻,我发现周遭景物全然不同,年轻时的我和成萱早已不见踪影,我人也不在那艘船上了。 环顾四周,我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环堵萧然的房间内,墙壁上贴着几张过气明星的海报,上头的白色油漆已剥落不少,房里的阴冷气氛似是牢房,而我现在正坐在下舖的一张床上,一隻手放在棉被上。呼吸着潮湿的空气,棉被冰冷的触感传到掌心,种种感觉都是这般栩栩如生,使我不敢肯定自己究竟醒来了没。这一切会否只是另一场梦? 此外,我注意到床头前贴了一张纸条,上头写着一首新诗,字跡十分娟秀: 「再也没有什么足以伤害你。 除了你的心事,你的手足。 你的眼。 你的眉。」 短短四行字,却是如此令人熟悉。 这间房给我一种十分怀念的感觉,总觉得,我以前曾经来过。 我站起身子,伸手触碰眼前的景物,上下舖、书桌、纱门──外头忽然「碰」的一声,我惊颤了一下,一连串刺耳的鞭炮声在后面跟着响起,夹着烟硝味,闹声不绝于耳,霹哩──霹哩啪啦啪啦──非常嘈杂,但一贯用来营造喜庆热闹气氛的鞭炮声,不知怎地,如今听来有种零零散散、很是凄凉的感觉,就如叶家女鬼第一天所吹奏的那首曲调一样。 炮声中,我走出了房间,往声音的来源寻去。一条狭长的老旧走廊出现在我面前,冷冷清清,什么人也没有,相当寂静,只有我的脚步声回盪着。噠噠,噠噠。一路上,我注意到两侧房间的房门都被关上。这里的人都去哪了?我想着,但隐隐约约地,似乎有种被窥视的感觉。 视线是从哪里来的…… 我疑惑地转头,移动视线,却看到了让人浑身毛骨悚然的景况。原来两侧的房门都没有被完全关上,尚露出了一道小缝,缝隙里藏着半张阴暗面孔,一双双寒冷的眼神凝视我,宛如在看一个死人般;他们时而视线交会,嘴唇掀动,彼此无声地交谈着,看起来像是在说:他怎么敢走在外面? 为什么不敢?我想。我疑惑的视线扫过他们,那些人却如触电般缩回暗处,连带将门掩上。这时我才看到每间房的门樑上都贴着几张符咒,寒风一吹过,符咒便啪搭啪搭地直响,添了一丝诡譎气氛。 鞭炮声仍持续不断。 啪啦──霹哩啪啦──霹哩霹啪── 走出长廊,我总算到了穿堂。穿堂的墙壁上贴着泛黄的照片,多半是在一些活动或节庆时所摄,我被其中一张标题为「欢声笑语过春节」的照片所吸引,相片里头出现了和一个小女生拥在一起的成萱,还有旁边几个故作严肃的小男生,他们都穿着一身新衣,手上拿着红包。 摄影者一栏赫然出现我的名字,看来这张照片是我拍的。这张照片唤起了我仅有的一点记忆。原来如此。 难怪、难怪一直有种熟悉的感觉,因为这里就是我曾待过的那间孤儿院。种种线索都暗示我,我很久以前就认识成萱了。可是,我的记忆却是另外一回事,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矛盾?真是个矛盾的梦,或者说,是因为潜意识中,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够早点认识成萱吗?我不知道,我真的不知道,脑海一片混乱。 直到外面不知是谁奏起高亢有力的嗩吶,我才回过神来,嗩吶的声音震耳欲聋,和锣鼓相结合,声势浩大。然而,同时间我也看到有道身影偷偷从门口溜了出去,不暇细想,我立时跟了过去。 只见外头渐渐拉开了夜幕,天空由白转黑,夕阳业已沉进山林,鞭炮、嗩吶和锣鼓交织而成的盛大曲调,反而更给人一种冷清凄凉的感觉。一路上,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紧关起来,闭门不出,跟之前走廊的情况如出一辙,让人觉得这里彷彿正在举办什么禁忌、不可告人的仪式。 荒凉的街上,只两三隻野狗巡视左右,接着发了疯似的对着空气狂吠,而几隻攀在瓮墙上的野猫则竖起背脊,发出低沉的吼声,锐利的爪牙爬搔在墙顶,「咿咿呀呀」直响。 为了缓衝海风的吹袭而建得弯弯曲曲的街道巷弄,无法直看到底,使得我在追寻前方身影的行跡时,费了不少功夫。唯一能够作为参考的,就是脚步踩在红砖上的清亮响声。天色黯淡,已渐渐入夜了,吵闹的乐声在这样的时间点显得分外阴森。一路跟着那道人影,我看到几乎每个路口都钉上了一枝青竹,斑驳的竹皮多半被刮去,空白处写上「奉勒令……本坛星君符来镇……」或「雷令……六丁六甲大将军押送罡」之类的字样。 这是── 用来镇煞路口的青竹符! 转头,看到电线桿也贴了张「前有法事,禁止通行」的告示。霎时间,我的眼睛瞪大,终于想起一件早已淡忘、不愿再忆起的事。 事实上,全台湾并不是只有鹿港在举办「送肉粽」的仪式而已。许多沿海乡镇往昔都有类似的习俗,只是都慢慢失传了。 我就有一次曾擅自跑出位于海港的那间孤儿院,观看过当时「送肉粽」的仪式,后来回院大病一场,发烧了好几天,把那天的事情都给忘了大半,还惹来院长一顿骂;后来听说,那次的「送肉粽」并没有成功,以致于短时间内又连续办了三、四次,才终于止息煞气。所以,方才我追寻的──或许就是过去的自己?那道人影继续跑着,我亲眼看见年轻时的我偷偷躲在瓮墙后,凝视远方。 悄悄走过,我站在离他身后稍近、却又不会被发现的距离,朝他所望着的方向看去。 年轻时的我身躯忽然一震,应该是看到了什么。 铃铃,铃铃铃……只听得响彻云霄的铃声、锣鼓声和嗩吶齐鸣,鞭炮一路炸了过来,霹哩──霹哩霹啪啪啦──藉着亮光,一张黑令旗出现在我眼前,耀武扬威地挥舞着,从远方带了一大批队伍快速行进,朝这里晃过来,跟在后面则是握着青竹棍的庙方人员,有人不停撒起盐米、有人持着柳枝、有人手持康榔製的扫把,还有人手上抱着草龙,王爷和一干神将穿插在队伍里,浩浩荡荡地,气氛显得分外肃穆。但最引起我注意的,还是那条显眼的绳子和小木凳,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这些上吊者最后触碰过的物品到时就会被一路送出海口。 脑海里响起一首描述此一仪式的普渡曲:「初一放水灯,初二普王宫,初三船仔头,初四城隍庙……初七七娘妈生,初八后港边……廿九全市普,三十王爷暗访……」 忽地,一隻手抓住我,将我拉向后方。 成萱的声音轻轻地传入耳侧。 「你在这里做什么?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。」她小声说:「这下我们都撞见『送肉粽』的队伍了,最好还是跟着后面直到海口,等到法会结束再走,否则可能会出事。」 然而,敲打锣鼓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停息了。 队伍中的王爷与神将静静地看向我们。 11、四柱纯阴 【11】四柱纯阴 好安静,让人不知所措。心跳噗通噗通地急响,不知是否错觉,我甚至还听见了成萱忐忑不安的心跳声。 那王爷打破了寂静,突地叱吒一声,指向我俩,眾神将跟着一拥而上,庙方的其他工作人员则伸手朝我们的方向指指点点,眼神木然地交谈着,黄纸、盐米等物随着他们的手势撒满天际,而后慢慢飘降。 漫天黄纸翩然落至地面,上头画着怪异莫名的符咒,让人看了只觉阴森无比,其中两个枣红色面孔的神将率先奔在前方,呼喝着,双双朝我们衝了过来,涂满浓厚油彩的脸上,表情说不清是喜是怒,披掛在他们腰际的一串古铜铃鐺在风中摇呀摇的,铃铃作响,一手持着青竹棍、令牌一类的法器,一手扳过我与成萱的手臂,将我们压在地上。 我们二人反应不及,顿时被制住,动弹不得。 那一瞬间,我甚至没有做出任何抵抗。因为我在地上一摊水中瞥见一个年少女子的倒影,惊得愣在当场。她用那双冰冷眼神望着我,凝视好一片刻,彷彿想看进我的心底。稍一眨眼,还想再细看,那少女的身影却已消失不见。方才所见,难道都只是我的错觉吗? 成萱痛得直叫,拉回我的心神。 「你们做什么!为什么抓住我们两人?」 制住她的那神将也拔尖了嗓,斥道:「孽障!你们两人还不快回去?快回去自己原本该回的地方!」 一边说着,另一双大手跟着盖在我的脸上,眼前黑压压一片,什么也瞧不见,耳边传来老人浑厚的话声,那人操着台语叹道:「运啊、这是运啊,煞气镇不住了!这一日竟能同时遇到两个四柱纯阴的人,依我推断,他日势必再送一次肉粽,否则此事难了。」只听周遭眾人倒抽了一口气,显然极为震惊。 四柱纯阴?那是什么意思? 那老人似又喃喃说了些什么,我们听不真切,只听神将朝我俩嘿嘿冷笑。 「孩子,回去你们该回的地方吧。」 回去……哪……我想开口询问,却感觉到盖在脸上的那隻手逐渐收拢,加强了力道,一阵疼痛后,意识也渐渐模糊,整个人像被拋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里,渐渐沉下,耳边先是出现吵杂刺耳的杂音,随着我越潜越深,越潜越深,之后则是长时间的寂静,像是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海底。 隐约间,我听见了一道欣喜若狂的声音浮动着,从海面传来,穿过幽深的海域,以致我分不清是男是女。 「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,终于找到了,我终于找到至阴之人了……富贵十五年……呵呵,呵呵呵,哈哈哈哈──」 话中充满恶意,令我恐惧。 一阵冰冷的暗流在我身边流转,身体冻得不断发颤,牙关直打哆嗦,我双手抱肩,希望手上传来的温度足以抵御寒冷,却发现自己无论怎么作都徒劳无功,手指冷得无感,那股寒意仍继续渗入骨髓。我只好拼了命地摆动双臂,溯游而上,然而那股暗流也在后头紧紧跟着,侵袭我的脚底、小腿、大腿…… 我继续一路往上,无奈暗流的速度比我更急更快,一阵透骨冰凉的感觉袭来,最后一眼望去,那道暗流在深海里蔓延,一缩,又一放,迅速地开成一朵妖异莫名的花朵,深黑紫色的美丽花瓣以我为中心绽放,而后覆在我身上。 我知道那朵花,它的名字是──黑色曼陀罗! 片刻后,我终于完全失去意识。 呼──呼── 再次醒来,我发现自己已是满头大汗,方才的梦境令我馀悸犹存,几乎在同一时间,成萱也在我身旁惊醒,她靠在墙上,不停喘着气,显然也做了一个恶梦。我们互看一眼,都发现深藏在对方眸中的恐惧是如此深刻,成萱先是迟疑了一下,才开口问我道:「杨,你该不会也做了那个梦?」 「先不管这些了,」我急道:「你人还好吗?我只记得你被掐住脖子,我拿手机朝叶家女鬼砸了过去,然后……就再也没印象了。你有没有怎么样?」 「我也不记得,不过除了痛一些外,我没感觉到任何不适。」成萱摇头,微微蹙眉。我注意到在她洁白细嫩的脖子上,有道很清楚的乌青瘀痕,是叶家女鬼那时所留下的狰狞指印。我看得心疼,伸手抚去,成萱痛得呻吟一声,抿起唇,我将力道放得更轻更柔一点,她皱着的眉头才舒缓开来。 「还好你没事,这才是最重要的……对了,你也同样做了那个梦吗?」 「是呀。跟上次不同,这一次的梦好长,也好真。」她深吸了一口气,然后闭上眼睛,睫毛轻轻颤动:「即使是现在,我都还能清楚回忆起梦中所见、所闻,一切都这般栩栩如生,彷彿我确实经歷过这些事情,也留有一点模糊的感觉。可是,我从来也不记得这段记忆。杨,你呢?」 「我跟你一样。」我点点头,深有同感:「就像是……」在脑中摸索着合适的词汇,才继续说:「对,就像是『前世』一样。」 成萱同意:「没错,那印象隐隐约约、若有似无,前世或许是最贴切的形容,可是我们梦到的却又是今生的事情,真不知该如何解释。真不知为何我们会一再重复这样的梦,难道它有什么特殊的涵义吗?」 面对她的疑问,我只能给她一个苦笑:「我也不清楚。或许是种巧合也说不定,虽然我知道这个说法无法说服你。」 「不管怎样,我都相信幼年时的你我之间确实存在一丝说不清的系绊,也许我们真的从小就相识了。」接着成萱朝我轻笑,没再追究下去。她站起身子巡视周围,眼神转向远处。「话说回来,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?」 我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:破旧的墙板,满佈尘埃的窗户,随着海浪左摇右晃的昏黄灯泡忽明忽灭,风一吹过便咿呀作响的房门,还有上头随意悬掛一旁、晃晃盪盪的铁鍊……这些线索都在在表明,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,我俩绝对不是在黑色曼陀罗号上;然而,若果如此,我们现在究竟是处在哪艘船上?在我俩昏过去后,是否有人将我们移动到此处?为什么?还有,更关键的是── 「叶家女鬼呢?」 成萱摇摇头,「这次我们是同时醒来的,我也猜不出她去哪了。」我知道她说的是事实,一想到叶家女鬼如今不知躲藏在什么地方,伺机而动,我就不禁感到十分头痛,但又想不到解决的办法,只好继续打量起房里的事物;说也奇怪,这间船舱越看越是眼熟,就好像我曾在什么时候搭过这艘船一样。 「无论如何,我们最好先找出这艘船的船长,说服他将我们载回黑色曼陀罗号上,否则凭这艘船,我们大概很难回去岸上。」 成萱同意了,却不相信事情发展会这么简单。「你没注意到吗?这整艘船,没有一丁点声音。」她这般说,垂下眼睫。 「不……太可能吧,」我迟疑。「这样一艘船里,总该有船长的。」 我俩推开舱门,难听的金属摩擦音之后,只见走廊上确是空无一人,尽头处是一片黑暗,瀰漫着不祥的气氛。儘管早有心理准备,一股寒意仍不可抗拒地从脚底爬了上来。深吸一口气,我们往前走去,由于甲板年久失修,随着我俩的脚步起落,一路上可以听见类似哀号的声响。嚓刷嚓刷。 若是船身偶一摇晃,自然响得更是厉害。 嚓刷,嚓刷嚓刷嚓刷嚓刷…… 「有人吗?」 我和成萱一面唤着,一面推开两侧的房门,那些舱房全是空的,什么人也没有,开了灯后,只见里面结满大大小小的蜘蛛网,不时还有蜘蛛垂下、爬过,地板上积满厚重的灰尘,看起来已荒废了好一段时间。如此看来,我们刚刚待的那间舱房还算是最整洁的。 我们继续走向上一层甲板,继续之前推门的动作,然而每一扇门后皆是一样的景况,全都是空空如也。无论我们怎么大声呼喊,回答我们的,也只有从舱房飘盪而来的回音而已。怎么可能!这艘船上的人都上哪去了?原本我的想法是,或许黑色曼陀罗号出了什么意外,所以部份乘客(如我和成萱)才被转移到这艘船上。可是现在看起来,彷彿只有我们二人被遗忘在此处。 「这里没有人。」我的语气十分苦涩。 成萱拍了拍我的肩。她用一副「早知会如此」的表情,对我叹了一口气,拥住我,同时间,我瞥见她眼神中也夹带了一丝恐惧。空无一人的船里,外头浪潮拍打的声响持续着,听起来十分寂寥,哗哗哗,哗哗哗哗…… 从栏杆向外望去,无处不是一片黑暗的茫茫大海,从船的动静判断起来,这艘船的引擎大概出了点问题,现在这艘船也只是顺着海浪漂流而已。不知道我们现在这种处境,究竟会持续多久? 脑海突地闪入一件重要的事,我打了个哆嗦,颤声道:「成萱,刚刚一路走过来,我们是不是都没看到任何补给品?我们先检查一下身上的物品再说,补给可能会不够。」 「对了,还有补给的事情要考虑……」一剎那,成萱整张脸孔失却血色,嘴唇发白,双脚一软,差点瘫坐在地板上。显然她刚刚也忘了这件大事。一说毕,她便赶紧检查身上的穿着,最终才从口袋翻出两块巧克力,还有一小瓶水,物资匱乏得可怜。我也好不到哪去,除了几片口粮饼乾,身上就只剩一个林秘书给的黄色药包。说也奇怪,那黄色药包如今外身带着一丝烧焦的痕跡,破了几个洞,里头的药粉也消失了,只徒留一个空壳。 不过现今首要的事情,还是先烦恼补给物资的问题才是。就我们现在少得可悲的东西来看,最派得上用场的还是那瓶水,毕竟我们现在身处汪洋里,虽然被一大片水包围着,但那些水只能看,不能喝。 口粮饼乾跟巧克力倒还好,管饱不管吃,或许前期还可以作为充饥之用,聊胜于无;至于到后期则免了,只要有水什么都好说。 我们靠墙,席地而坐,分配好物资后,才勉强打起精神起身,继续到最上面一层的甲板作最后一次尝试。然而,以现在这种缺乏物资的状况而言,我跟成萱其实都很清楚,即使我们遇到了旁人,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实质上的帮助,反而还可能引发抢夺物品的争端。不过我们还是渴望能多见到一个伙伴,希望有人能说出为何我俩会在此地的理由。 我跟成萱互望一眼,为彼此打气,然后走了上去。 什么人也没有。 咦? 不、等下,好像有人…… 只见黑夜里,大海汹涌翻腾,水沫溅至我与成萱的身上,隔着一团稀薄的白雾,我们可以看见有两道人影正站在甲板上,对面那艘船的甲板,他们似乎没注意到我俩,正在交谈着。仔细一看,赫然是古照轩跟林秘书。 耳边传来成萱松了一口气的声音,大概是因为发现还有人的关係,但是就我个人的想法而言,眼前这种状况实在怪异莫名,充满黑色幽默,难道真的只有我们两个人因不明原因而被遗弃在这艘船上?我还在思考中,成萱已向他们二人挥手、大喊,希望引起他们的注意。 12、我会接住你 【12】我会接住你 「古翁、古翁!」我也跟着成萱一起喊叫。「──古照轩!」 生怕他们没注意到,我们一面跑到船头处,一面大喊,距离他们所在的那艘船也只差几步而已。两艘船近在咫尺,船身侧舷交错,停泊在海面上。 由于周遭一片寂静,声音益发响亮,但古照轩和林秘书恍若不闻。见状,我和成萱喊得更急,但无论我们怎样呼喊都起不了任何作用,就像有人在两艘船之间竖了一道无形的墙,所有声音都被阻隔了。 在月光的照射下,两人的表情显得十分阴鬱,口唇掀动,似在争执什么。这一幕景象令我百思不得其解,真奇怪,身为雇员的林秘书怎么敢跟自己的老闆争执?还是说,两人的身份并不是那么单纯的上对下关係?没多久,只见古照轩双手一摆,气呼呼地走进船舱,林秘书则站在原处片刻,不知在想什么,将衬衫重新塞进裤子里,稍后才跟着进去。从头到尾,我们都没听到半点声音。 「他们走了,」成萱的语气充满绝望。「现在我们该怎么办?」 「你有注意到一点地方吗?」 「什么?」 「那艘船不是黑色曼陀罗号,看来他们也被『遗弃』了,而且船身周遭没激起半点水波,引擎可能也跟我们这艘船一样出问题了,只好在这处海域漂流。不过他们却没露出什么着急的表情,或许补给还很充裕,又或许,他们已经发出救援讯号了。所以我们可以先想办法过去他们那艘船,之后再作打算。」 「嗯……你说得不错,否则他们早就将船驶走了。」成萱同意,又问我:「杨,你认为他们会分给我们物资吗?」 「恐怕不会,」我摇了摇头,淡淡说道:「但不管他们给不给,我们总是会靠自己的努力争取到,是吧?」 「也是,奢望他们会施捨什么,只会让我们坐以待毙,还是主动出击得好。更何况他们刚刚相处得好像不是很融洽,二人之间的衝突或许可以成为我们的施力点也不一定。」成萱稍从方才的绝望中冷静下来,立时提出许多想法:「说也奇怪,我原本还以为林秘书只是古照轩的一个小小雇员而已,但从刚刚我们所看到的那一幕看来,他似乎有所凭恃,完全不怕古照轩。难道说,他平常那副恭恭敬敬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?」 「这人搞不好是在扮猪吃老虎。相较之下,古照轩的表情却显得有些顾虑,只可惜我们不知道林秘书的后台是什么,不然也可以好好利用。」 我还在沉思,成萱却笑了。 「你怎么突然笑了?」 「我在想,即使是在这种状况,我们谈的仍是生意经。」她说完,沉默片刻,紧接着又道:「……我一看到他们二人,总有股莫名反感,彷彿以前曾有过节,但是,我在此之前根本未曾见过他们。不知为何,从登上黑色曼陀罗号后,我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,彷彿、彷彿自己一直以来的记忆全是假的,就像是我已被这些假记忆欺骗了许多年,现在才慢慢瞭解真相。杨,你也会如此吗?」 事实上,成萱说的也正是我的感觉,第一眼见到他们时,心头就涌上一股噁心和反胃混杂的感觉,甚至还有一股隐约的畏惧。等下遇到他们,我真能克服自己心中的障碍吗?我不知道答案,但我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。 我的表情回復原本的平静,对成萱道:「先别烦恼这些了,我们先想办法到他们那艘船上吧,至少也比现在的形势强。」 闻言,成萱顿时苦笑了一下,「你说得简单,问题就在于我们该如何到那艘船上。总不会要我们两个人跳下海,一起游过去吧?」 「游泳的风险太大,别看现在海面上风平浪静的,随便来一阵风,都可以将我们吹得大老远。」我对成萱说,也许我们可以找找看船上有没有救生衣或求救用的小艇,至少也要有个救生圈以防安全。如果幸运的话,也许我们不必花太多功夫就可以过去;最惨,也不过就是身上的衣服浸湿而已。 于是,我和成萱又回去探寻各舱房里是否有我们需要的物品,大概是重新燃起希望的关係,我们谈话时的气氛也变得轻松许多,不似刚刚那般紧绷,我们一边聊起那个奇异的梦境,一个又一个谜题在讨论中浮出。 「所以,看来以前你曾建造过一艘名为『曼陀罗号』的船,而我当时则是偷偷躲在那艘船上。」成萱疑惑道:「可是,那艘船现在去哪了,我完全不知道它的存在。还有,在后半段『送肉粽』的梦里,神将又为什么要突然制住我们?四柱纯阴又是什么意思?」 我完全答不上,只是多补充了另一个谜题。 「其实,我更在意的是,最后面那道幽深的声音到底是谁,他说的那番话又有什么涵义?感觉上,那番话与我们息息相关……」 成萱自然也无法回答,她叹了一口气,握住我的手道:「虽然梦里面时常有些诡异的景象,但只要一看到你,我的心就能感到一阵温柔和温暖。」我回握她的手,感受从她掌心传来的温度。成萱嫣然笑了一笑,很轻很柔,她的眼瞳蕴藏着丰富的情感,我看见映在她眼中的我被水波环绕。「你知道吗?杨,就算那些梦都是假的,情感却假不了。」 看着成萱的样子,我心中忽然一阵激动,终于鼓起勇气,衝口而出,对她倾诉我内心的所有感情:「等这次回去,我们就……」 刚踏进眼前的船舱,就听到这番话,成萱感觉上有点愣住,没正面回答我,只是跟我聊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话,继续搜索起所需的物品。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同意的意思,但没被她当面拒绝,就表示我还有一些希望吧? 这间船舱除了满满的厚重灰尘外,依然什么有用的物品也找不到,只见成萱转过身子,率先走出这里。眼角馀光处,我似乎看到成萱偷偷笑了,她在嘴边隐约勾起了一抹笑,脸上掛着的那抹笑容灿烂得令我心痛,那是我毕生以来见过最美、最慑人的表情,找不到其他的词语可以形容一二。 头顶上的昏黄掛灯明灭间,那抹笑容又消失了,表情稍纵即逝,我几乎以为方才所见只是我的错觉。 希望不是。 成萱似是察觉到我的目光,不知是否害羞,兀自走得更快更急。我也跟着走得较快了些。我们没花多少时间,就从另一间似是仓库的房间里找出一个玻璃钢容器,旁边还摆着一条长绳索──太好了,是气胀式的救生筏!就算再不济,筏里头内带的物资也可以供我们使用,更可向附近的救援中心呼救。只可惜美中不足之处,就是没有救生衣,不过在这种状况下,也不必太过苛求。 我们抱着这些器材走到最下层甲板,回到一开始醒来的那间舱房。 我跟成萱一同摸索着,拉动气阀门的拉索,一个如帐篷的圆形软筏一下子便在我们面前充饱现形。 成萱伸手探进软筏,先是面露喜色,接着又失望地叹了一声:「淡水桶、食物箱跟医药箱都还在,却独独缺了自动呼救电台,看来还是得想办法登上那艘船。」她抿起嘴唇,神色凝重地朝窗外看了一眼。 从房内窗户望出去,可以清楚见到古照轩等人所在的另一艘船,金属船身散发出冰冷灰暗的色彩,浪潮则持续激起,掏洗着船身。从这个角度看过去,他们那艘船的设计跟我们所差无几,目前看起来,状况也不是很好。船身磨损得有点严重,应该是被礁石划过而留下的痕跡,幸好供人攀爬的铁梯安全无虞。 我们二人在筏上重复打了好几个绳结,将绳子的另一头固定在舱内,再使劲将那面圆筏丢出窗外。只听半秒后「噗通」一声,我们便知救生筏已成功落至海面,探出头去,星夜里,可以隐约看到一个小黑点在海上漂漂晃晃。深深吸了一口气,强将恐惧压下,我顺着绳索往下爬去。 不意间视线触及海面,发现自己的位置离海面有一段不小的高度,心中一阵恐慌,手心开始冒起汗来,双手也变得酸软无力,一个不稳,差点没抓住绳子。一隻手滑落,心漏跳了半拍,身子则滞留在半空中,随着海风左右悬盪。 「杨!」成萱惊呼。「小心!」 抬头看向天空,她像是被刚刚那一幕吓着了,整张脸都白了,完全忘了该做出什么表情,这反而激起了我心中的勇气。 我勉强给她一个笑容,大声道:「没事的,等我慢慢稳住。」尽量避免看到下方,我缓缓地、缓缓地重新抓牢绳索,放慢速度,继续往下降,过了在心理上觉得十分漫长的一段时间后,我总算站在筏上。 成萱大概是屏息太久,松了一口气后,整个身子瘫在窗前。 「成萱,换你了,快下来吧!」我张开双手,朝她喊道:「什么都不用怕,我一定会接住你的。」乍喊完,我便皱眉,内心深处忽然兴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,有个模糊的景象在脑海浮现,像是也曾在什么时候对她说过这番话。奇怪,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……真的有这件事吗?我恍惚了一下,才回过神来,摇摇头,努力让自己清醒,以免没接着成萱。 「不行,我做不到!」成萱的声音在颤抖。「杨,我……我会怕……」 「你可以的,」我喊,「况且,我也一定会接好你的。慢慢来就好,不用着急,只要好好抓稳绳子,再爬下来就好了。很简单,真的很简单。」 成萱勉强点了一下头,咬住苍白的唇,颤抖着抓住绳子,站在窗前,最关键的那一步却怎样也跨不出去,脚放在半空中,又收回,出去、收回……我不知道是否该大声催促她,若一大喊害她吓得坠落,又该怎么办?若不喊,她也有可能一直这般犹豫,裹足不前。 想了想,我决定放轻音量,就在我要再对成宣信心喊话的一剎那,忧伤的口琴声悠悠响起,在空中飘盪,紧接着,口琴声止,一幕闪入眼帘的景象使我心神剧震,更甚于刚才差点在半空中坠落的时候。 夜里,半个身子紧贴船舷,叶家女鬼用那张腐烂的苍白面孔凝视我,脸上狰狞的红疤高高鼓起,像在思索些什么,手上托着的口琴给风一吹便坠入海里。片刻后,她头接着一晃,又将视线移往成萱身上,彷彿锁定好猎物后,便迅速地带着一连串血印,从上方快速往下移动,一如蜘蛛,「啪啪啪啪啪」地作响。 「成萱──」我用尽全身力气吼道:「快走──」 成萱也被眼前的情势给吓得愣住,顾不得害怕,直接抓着绳索,奋力朝我这边攀爬过来,速度很快,但一转眼,叶家女鬼已在她头顶上方,伸手探向成萱。 我惊骇欲绝,大喊。 「跳!」 须臾间,感到双手剧痛,成萱已被我接住,我抬头看了叶家女鬼一眼,夜风中,她看着我,眼神似有不甘。不及思索,我立刻解开筏上的绳子,与心有馀悸的成萱两人一起徒手往古照轩那艘船划去,一次头也没回过。 夜空繁星点点,一声凄厉的叫喊在我们背后高声响起,声音不绝于耳。 13、消失的记忆 【13】消失的记忆 夜色寒冷如冰,生怕叶家女鬼继续追来,我们死命划着水,捞起的水波溅到袖子、领口,甚至是我的脸上,手指冻得发白。站在船头时以为只是近在咫尺的距离,如今却觉得十分遥远,无论我们怎么划也到不了。 不知怎地,叶家女鬼的那声嚎叫在我耳中听起来更像是悲鸣,她的灵魂彷彿正在痛哭。那声音揪扯着我的心。为什么她在哭?或者我该问,为什么她「要」哭?而我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? ──我好高兴,真的好为你高兴,杨,你的才能终于受到肯定了。 谁?是谁在对我说话?这声音好温暖……可是,这到底是谁的声音?即使是现在,我仍感觉到叶家女鬼还在哭泣。紧接着,另一道声音也在我脑中回响。 ──眉,这还只是第一步而已,我一定会带你们离开这个鬼地方,乘船遨游四海。这个世界是如此辽阔,谁要一辈子待在孤儿院里?等着吧,我会成功的,到时那些人就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了。 我双手抱头,只觉得头脑一片混乱。 忽然「啪搭」一声响起。 「杨!」成萱看着我直发愣,接着惊呼出声:「你在哭什么?」 我在哭?闻言,我呆了一下,手摸上脸庞,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淌下,怎么样都止不住。啪搭啪搭啪搭。自从出社会后,我就没有再哭过一次了。即便是在孤儿院的时候,我也很少哭,因为我知道那是于事无补的。可是我现在却……哭了?太奇怪了,这一切实在很不正常,这不像我…… 抬起头,想向成萱解释自己也不知道原因,声音却卡在喉头,我指着她,发出了一下「呃」的呜咽声。 我注意到成萱的眼眶也悬着泪。 比了比脸上,她才会意过来,缓缓伸手抚着眼角边,愣了一下,道:「你是说……天,我怎么也……」接着,成萱便说不出话了,睫毛一颤,泪水簌簌地直流下来;就我所知,她也不是一个会轻易流泪的人。 筏上,两个人闭上眼睛,静静地流着泪,都忘了划水。 一股淡淡的悲愴油然而生。 隔了一段时间,我们沉默地看着彼此,不知这股悲伤的情绪因何而起。或许是因为看到叶家女鬼死后的惨状,一时所触发的心情吧?夹杂着愧疚和恐惧,还有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茫然,我们只好以掉泪来作为宣洩心情的一种手段;然而,内心深处却有道小小声音,强硬地反对这个说法,我早已意识到这股陌生的情绪并非来自于我,比较像是他人硬塞进来的。 汹涌而来的感情如潮水般淹没我俩,胸口发痛。 「好奇怪,」成萱擦乾泪水,红着眼眶说出我的内心话:「我觉得自己都不像自己了,这不像是我自己的情绪。」想了一下,她又道:「杨,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一点,叶家女鬼这次有些不同。」 波光粼粼,救生筏在海面随着浪潮起伏,漂流不定。我觉得自己的思绪也跟海浪一样,无法平稳下来。 「你指的是什么?」 我虽然隐隐约约有察觉到叶家女鬼的异状,却说不真切。 「比如说她的行动,若她真的有心的话,以刚刚的状况而言,一定可以将我抓走,然后杀……」在喉头转了一圈,那个「死」字终究没说出来,成萱抿了一下嘴,道:「她的眼神也绝不只有仇恨而已,还带着其他说不清的感情。还有,我注意到她的穿着也有些许的差别。」 「穿着?」我皱眉。在刚才那种状况下,我完全不会去注意到她的穿着,不过,我确实看出叶家女鬼的速度比之前迟缓。 成萱解释道:「虽然跟第一次出现时一样,她依旧绑着一头麻花辫,身上穿的同样是那套深蓝色珍珠釦针织衫,但领口那条白色缎带却已变得更短了。那条缎带的变化不知有无特别的含意?」听她说到这里,我才想到一件重要的事:成萱不知道我比她多看见了两次叶家女鬼,忙说出来。 「上一次在房间里,我就发现缎带已短少一节了。」救生筏漂着,不知不觉间,那艘船就在我们眼前不远处,我轻轻划起水。「我在想,该不会白色缎带与她的怨气有所关联吧?每变短一次,她的怨气和力量就会减少一分,理智也会恢復一分。这也能说明为何她无法致我们于死地。」 「也就是说,」一边帮忙划水,成萱接着我的话说下去。「若我们能够找到让她的缎带变短的方式,就可以不用再怕她会伤害我们了?」 「我是这么推论的。」我承认。「并且,我认为这是十分有可能的事。不过儘速离开这里,才是当务之急。」将筏绑好,双手抓住了铁梯,我看了成萱一眼,说:「成萱,我们走吧,看来一时之间叶家女鬼追不上我俩。」 成萱跟在我身后,爬了上来。儘管有点摇摇晃晃,这把生锈的铁梯仍可支撑住我们二人的重量。 爬到一半时,我愣住了,一动也不动。 「怎么了,杨?」底下传来成萱的声音。「为什么突然停下来?」 听见她的声音,我才稍稍回过神,往上爬几步。「你先上来这边看一下这行大字,就知道我停下的原因了。上面刻着这艘船的名字。」真没想到,我竟会在这种时候看到这艘船,为什么它会在这里? 喃喃着,成萱说出那行字的内容: 「……曼陀罗号。」 梦里面那艘我亲手组装而成的船,如今就佇立在我面前。这代表了什么?难道那些画面都不只是单纯的梦境,而是我真实的回忆吗?我忽然想到一个疑问,忙转头向叶家女鬼所在的那艘船看去,露出骇然神色。顺着我的目光,成萱也缓缓转过头去,接着身子剧震了一下。 在差不多的高度位置,我们都看见船身上同样鐫刻了一行大字── 曼陀罗号。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,为什么会同时有……两艘曼陀罗号? 我打量了这两艘船几眼。 它们是不太一样的两艘船,自己正爬着的这艘曼陀罗号看起来更新了点,船身也比较大,但外型设计颇为相像,给人的感觉也都差不多。然而,仔细回想,这两艘船都与自己梦中出现的曼陀罗号形象不同,形体也大上了许多。我们迅速攀着铁梯,总算上了这艘船。 经过这一番折腾,我和成萱二人精疲力尽,倒在船舱里。这处舱房看起来同样老旧,踩了几步,就可以在一层厚重的灰尘上发现许多清晰的足跡。只是,比起方才那艘船,这艘还多了一点淡淡的腥味,很难闻。 成萱望出窗外,仍感惊讶:「两艘曼陀罗号?究竟哪艘才是真的?不过无论是哪一艘,都比梦中那艘还要庞大,那艘充其量只是游艇等级。」 「我想,或许梦中的那艘应该可以称为『试作型』也不一定。」我提出自己的推测。「这两艘较大的则是『进阶型』、甚或是『最终型』,外型设计也有所更动。就时间而言,现在这艘船应该是最新的。只是,还有一点疑惑是……」 成萱想了下,立时会意道:「没错,『试作型』的船身不大,还可以凭一人之力完成,但要造出这样规模的两艘船,根本不是一个人能够办到的事,背后一定有集团的资金在支持着。杨,你没有半点印象吗?」 我摇摇头。 「如果那真是我一手主导的,我一定会有点印象才是。」 然而,当我正说到一半时,突然间,有几幕模糊的画面伴随着声音闪入脑海,好像那些死去的记忆解了锁,重新活过来朝我吶喊: ──渔船?没错,我们以低价收购了几艘预定被製成船礁的老旧渔船,希望你可以进行改装。等下、我不懂,为什么是我……据说你曾独力拼装出一艘小艇,我们集团的董事长看了之后,对你的手艺十分感兴趣,公司未来打算推出量產型的小船,希望邀请你来一起打造船隻的模型。可是,你们怎么会知道我的……小艇?喔,这方面多亏了你们院长,他十分担心你们这些青年日后的出路,于是在知道你的这项了不起的才能后,就向我们极力推荐……呵呵…… ──若真的有这种机会是很好,但你们愿意接受没有太多基础的人吗?哈,你似乎还不太相信我的话?哪,看一下,船身上都已经刻好了你爱艇的名字:曼、陀、罗、号……但我就是不懂,你们为什么捨得将这笔钱花在我身上?唔,你的警觉心真重,不如这样好了,我们约个某一日来讨论一下合作事宜,如何?你应该不反对吧?老实说,我们也是有些条件啦…… ──看来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。对了,冒昧问一下,你刚刚一直提到的董事长是?古先生。古先生?没错,我说的古先生,就是古、照、轩。 古、照、轩! 一幕幕黯淡色彩的画面,还有不时带点杂讯的声音,拼了命似地冲进脑海,将原本满佈尘埃的记忆掏洗得一乾二净。我瞪大了眼睛,手摀着头,直至凉意袭来,才发现自己惊出一身冷汗。 「杨?你怎么了?别不说话。」 「那声音──」我嘶哑着说出那声音的主人的名字。「是林秘书。」 「你说林秘书怎么了?」 成萱偏着头看我,显然完全听不明白我的话。 「我想起来了,刚才想起了一部分……这两艘船我的确看过,不知在什么时候,有人曾和我接洽,说是要我帮忙设计船隻模型,还跟我约好时间以讨论合作的细节。那个接洽的人就是林秘书,而他背后的靠山则是──」 「是古照轩?」成萱疑道:「所以说,我们早在多年前就已见过他们了?怎么会什么记忆都没有?他们为何又要装出不认识我们的样子?」 对于她连续提出的几个疑问,我只能摇头作为回答,接着补充道:「可惜我想起来的事情仅止于此,如果能知道与会者有谁就好了。」站起身子,准备走出舱房,却发现成萱的脸色突地变得苍白。 「杨,等一下,刚刚一听你说,我也……我也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,你说的没错,我记得,那时的确有人邀请你一同打造新的船型,并且,」成萱的下一句话,使我完全僵在原地。 「──我也曾参加过那次讨论。」 我很勉强才能发出声音道:「真的假的?」 成萱双手摀住脸,惊恐的眼神从指缝透出。「杨,我记得,我真的记得……我确实参加过,你和我……还有,另一个人……可是我怎么样也想不起那个人是谁,儘管我再努力回想,所记起的永远都是一张苍白的面孔,上面却什么五官也没有,彷彿被谁给盖上了一层白纱。为什么只有我们的记忆会……」 我拍了拍成萱的肩膀,试图缓和她的情绪。但她只是一直低语着:什么都想不起来,想不起来了…… 看到她的样子,我就知道再问下去也是没结果的。我想,大约从很久以前开始,我们二人的记忆就出了问题,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被封印在我们的脑中,直到乘上黑色曼陀罗号后,这些回忆才渐渐復甦,最近更有加速復原的倾向。那些梦境,应该就是由我们未取得的记忆所交织而成。 「看来我们会在这里并非巧合,」我轻声说:「没想到古照轩与林秘书也牵涉其中,如此一来,无论于公于私,我们都必须面对他们二人。别担心,成萱,只要有我在,没什么能够伤害你的。」 同一时间,我的脑内响起淡淡的、怀念的声音,在耳边呢喃着一首诗,彷彿什么时候也有一个人曾这般对我诉说: 再也没有什么足以伤害你。 除了你的心事,你的手足。 你的眼。 你的眉。 14、门 【14】门 咿呀── 伸手推开了舱门,悬浮在空气中的微尘给月光照得粒粒分明,像是一颗颗星子。我与镇定下来的成萱二人自然而然地放轻脚步。在回想起那些事情之后,我们已对古照轩跟林秘书起了几分警觉,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,以免打草惊蛇;再怎么说,一个分明早已见过你的人,却故意装成初次见面的样子,实在很有问题,居心叵测,令人怀疑其动机。 沉吟半晌,成萱慎重地说:「不管怎样,他们应该知道我们失去记忆的事情,否则怎么会敢这样做呢?无论始作俑者是谁,光就这点而言,我们便可以断言那二人绝不是站在我们这方的。」在重新找回部份失落的记忆后,她对古照轩跟林秘书的观感全转为敌意和防备,深具戒心。 我微微点头。或许他们背后有着充分的理由,但小心驶得万年船,总比到时候才发现被人卖了好。更何况,他们找我的这两次会面都与「洽谈合作」这个老藉口有关,实在让人不得不提防。 我们巡视起这里,一边小心翼翼地探查他们二人所在的位置,另一方面,成萱也不断试图回想「另一个与会者」的身份,只可惜没得到任何成果。我对那次会谈的印象已经完全消失了,空白一片,帮不上半点忙。 想起那个人对事情会有帮助吗?也许有吧,我不知道。 我只知道现在最好的方法,就是儘速取得补给品或自动呼救电台。他们二人之所以会如此肆无忌惮,依我推测,应是因为拥有这两项的其中一项。 仔细观望四周,可以发现这艘船的内部结构同样糟糕,不比对面那艘船好多少,灯光同样闪烁不定,脚下的木板一晃一晃的,让人觉得只要稍不注意就会全数倒塌,夹墙也好不到哪去,破了几个大洞,已经失去原本的作用。而且,糟糕的不只是结构而已── 「这空气好难闻。」成萱掩着鼻子道:「除了厚重的尘味,还带着一丝肉类腐败的味道,以及腥臊味。」 这气味也使我皱眉。 空气中总飘着一股难以忍受的恶臭,风吹不散,如附骨之蛆般沾在周围的物品上,让人联想到死亡,宛若这里只是一个在海上漂流的坟墓,而非一艘船。走在这个海上坟墓里,无处不是腐朽和脆弱的设施。翻开其中一间舱房的箱子,里头摆着一个黑色的球状物体,似在抖动着,我看着奇怪,用脚轻踢了一下,那颗黑球瞬间变白,一个个黑点窜走,嚓嚓作响,原来是一群蚂蚁和几条怪虫聚在一颗发霉的苹果上,将之腐蚀得一乾二净。 随着蚂蚁窜走的声音响起,全身发寒,鸡皮疙瘩顿时浮出,成萱作势欲呕,我也感到一阵噁心,喉头涌起酸意。好不容易才平復心情。我们越走,越感到不解,这艘船的状况甚至不如对面那艘,找不到可用的器材,也没有充分的补给品。为什么古照轩和林秘书却没半点惊慌的样子? 走至上一层甲板,依旧一无所获。 「不管是救生筏、或者小艇什么的,他们一定有其他的逃生管道,」想了想,我也只能导出这个结论。「不然根本说不通。」 成萱沉思一会,才对我说:「可是刚刚一路过来,我们什么逃生用具都没看到,就算有,在这片荒凉的海域,恐怕也派不上太大用场。杨,虽然我没有什么证据支持,但我认为,他们的自信应该是奠基在更有效的方案上面。就连我们找到救生筏后,也都没那样的信心可以度过这次危机,为何物资应该更匱乏的他们能?」她的判断一向准确,让我不得不重新思考。 「或许,他们知道眼前的状况是怎么造成的?」片刻后,我道:「当时我们陷入昏迷状态,搞不清状况,但他们若知道事情的全貌,大概也知道该怎么回到黑色曼陀罗号上吧?」 「结果事情又回到原点了。」成萱苦笑。 「看来关键还是在他们二人身上。」 「另外,若这两艘船真是古照轩赞助你的曼陀罗号,那么我就发现了另一个大问题,非常非常大的问题。」她手摸着一侧墙壁,续道:「这两艘渔船看起来不像改装过,外型设计也不似出自你手。」 「也就是说?」 成萱收回抚过墙壁的手,定定看着我。 「你完全被骗了,杨,这两艘船显然只是个饵,是古照轩要骗你这头大鱼吞下的饵食。他先购买两艘报废渔船,假意要送给你改装,再以讨论后续合作的名义将你钓出来,实际上则另有不为人知的目的。」她的口吻十分认真。「而你、我被约出来后,就一同丧失了那段时期的记忆。鱼上鉤了,那两艘作为饵食的船自然也失去了作用,丢在这里荒废。」 我总算会意,这两艘渔船虽然到了手,却没机会改装,因为我早就没有这段记忆了。反正对古照轩来说,这两艘报废渔船也不算一回事。 「难道说,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让我俩失忆?但我无法理解,这又是为了什么?在此之前,我们只是处在孤儿院的单纯少年、少女而已,跟他们也没半点纠葛,更谈不上有什么威胁。」 「威胁是没有,」成萱的语气淡然。「还对他们很有帮助呢。」 「什么意思?」 「你应该也听见了吧?即将醒来的最后一刻,有一道充满恶意的声音对我们说什么『终于找到至阴之人了』,还有,那群神将所说的『四柱纯阴』,指的大概就是我们的生辰八字吧。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,便是四柱纯阴,据说事业运无一例外地非常好,只是命中犯寡。我在想,或者古照轩就是想找我们这样的人,他大概从我们身上夺走了些『什么』,比如说我们的『记忆』……」 想起那道声音,我便觉得浑身不自在。虽然成萱的说法太过武断,我却觉得很有可能。然而,在夺走了我们二人的记忆后,古照轩又能得到什么,更强的记忆力吗?又或者是,其他更重要的东西? 无论是什么,都令我感到愤怒。 「我会夺回来的。」我对她说道:「不管我们失去了什么,我一定会连本带利全讨回来的,成萱。」 我知道。她在我身后喃喃。我知道你会的。 然后她没再说什么。 终究,现在还是要先找到古照轩和林秘书才是正事,当然补给品还是要找,但我已不抱多大希望,正如我们方才所说,他们二人之所以能高枕无忧,大概是留有什么其他的后路吧。只有他们二人知道的后路到底是什么?走着,我又想到另一个疑点:他们为什么还不动用这条后路,儘快离开这艘鬼船?我实在看不出来他们有待在这里的必要。 除非,他们有什么原因「必须」待在这里…… 如果这艘船与对面那艘结构差不多的话,大约再上三层甲板就可以全部搜寻完毕,就算他们能未卜先知到我和成萱的到来,也不可能瞒过我俩,独自逃离。也就是说,如古照轩和林秘书没有忽然跳海的话,我们接下来就会面对他们二人了。我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们? 「杨,攻心为上。」成萱提醒。 我想了想,道:「也许能够拉拢林秘书过来我们这方,在这种状况下,我不认为古照轩是很好谈话的对象,他定会想控制全局。十多年前那件事,大概林秘书也只是个帮凶,主谋者应是古照轩才对。」 她没有反对。毕竟从刚刚的情景来看,他们两人之间有衝突是不容置疑的事,分化永远是对付另一方联盟的最好选择。幸好,我们还有永远不会背叛对方的彼此存在。以前一直疑惑为何自己与成萱的情感如此强烈、不可分割,原本还以为只是因为个性合拍的关係,但如今才真正瞭解原因,原来我们年幼时就相识了,正是因着这条系绊,我才会是现在的这个杨。 要不是现在状况特殊,我很想和成萱多聊一些孤儿院的记忆,拾回我们彼此的过去。不知为何,回想起那些记忆,我反而觉得自己彷彿碎成了一片片,遗落了非常重要的一个部份,发了疯似地想拼回完整的自己,但现在的情况和个人理智都不允许我这么做。 真要回忆的话,等获救后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可以做。我这么说服自己,压抑下衝动,踏上了阶梯,走了几步却觉得有些不对劲。 船里仍是一片沉寂,但气氛不太一样,至少跟刚刚相比,多了一股寒肃之气。 那是一种场景全都凝住的感觉。 身上寒毛竖起。 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,像一串细雨或者珠子打在车壳上,我和成萱倒抽一口气,身子都颤了一下,移动视线找寻声音的来源,希望只是自己的错觉。然而,那声音四处游移,让人无法捉摸,却又那么真实。我们顾不得放轻脚步,只是拼命朝前方奔去,但那声音也幽幽地跟了过来,阴魂不散。 须臾间,从窗户窜进来一道身影,指甲搔过窗角,发出刺耳的呻吟。成萱惊叫一声,我稍顿了一下,立时拉着她往前面跑得更快。 背后是一团原始的混沌,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,连月光都被吞噬掉。 带着一道劲风,它朝我俩攫了过来。 不用看也知道是叶家女鬼,我只知道拼命向前跑,成萱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,我怀疑她那一瞥是否看到更恐怖的情景,因为她的身躯倏地僵住,就连被我抓着的那隻手也冻得发冷,只能发出模糊的、颤抖的声音表示她的恐惧,再颤巍巍地跟我一同没命似地奔跑。 叶家女鬼的速度确实是慢了,我们却感到一股更深的恐惧,拼命压迫着胸口,虽然多了些逃跑的时间,但那些多馀的时间却也使得害怕的情绪得以蔓延,使我们喘不过气。 我们想找个房间躲进去,以阻挡叶家女鬼,但转眼即过的两侧,却只有残破不堪的老旧舱房,房门支离破碎,就连门把都坏得彻底。 怎么办?该怎么办?如果继续往上跑也不是个办法,不保证一定能摆脱她,更何况,最上去的甲板一片空旷,根本无路可逃。思绪运转得飞快,仍想不出半个解决方法,只能一直跑,死命地跑,但前面就是尽头了。 忽然,一道白色的铁门映入眼帘。 我无暇考虑为何这里会有铁门,只想到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,忙慌张地转动门把,咖啦,咖啦……不能开?成萱着急地拍门,大喊:「开门、开门呀!快点开门呀!」但徒劳无功。怎么会……不该是这样的!我抓着门把一阵猛晃,咖啦咖啦咖啦,长廊那端,叶家女鬼从黑暗中现形,逐渐逼近我们,咖啦咖啦咖啦咖啦咖啦,咖啦咖啦咖啦咖啦咖啦,咖── 门开了!我欣喜的表情却没维持太久,在眼角馀光处,我瞥见近在咫尺的叶家女鬼已扑了过来,脸上全是腐肉,我将成萱推了进去,跟着自己也立刻从门缝鑽了进去,用力关上了门。喀──门像是抵上了什么硬物,我惊骇欲绝,一隻白细、毫无生气的手臂探了进来,兀自挣扎不已,还混杂着一丝焦味。成萱连忙衝上前,与我一起死命将门完全关上。她的脸上全爬满了泪水。 碰! 门后的叶家女鬼毫不死心,朝铁门撞了好几下。碰!每撞一下,她就发出一声骇人的尖叫,彷彿碰到了什么炙热的物体,但那完全不影响她的恨意。碰!她发了狂似的撞向门。碰!碰!碰! 「求求你,算我求你了……快点离开吧……离开吧!」成萱靠着门,全身无力地瘫倒在地上,一边抽泣。 碰!碰!叶家女鬼吼着,继续撞门。 碰!碰!碰!碰!碰!碰!碰!碰!碰!碰!碰!碰!碰!碰!碰! 铁门并非纹风不动,早已被撞得突出好几道圆弧,十分脆弱,像随时会被攻破一般,却始终尽责地将叶家女鬼挡在门外。 她终于放弃了,不平地悲鸣了好长一声,那声音如咽似泣,我几乎都能想像她仰天凄厉喊叫的样子。成萱听了,只是掩住双耳,不停哭着。 叶家女鬼继续嘶哑地叫着,门窗振振作响。 我们一动也不敢动。 15、彪的约定 【15】彪的约定 不知为何,这扇铁门似乎对叶家女鬼有什么特别的阻挡作用,她只能在外头不停悲嚎,无法破门而入。成萱坐在地上呜咽,每当叶家女鬼叫得更惨时,她的身体也会跟着抽搐一下。然而,谁也说不准铁门的阻挡何时会失效,至少我不敢把希望全放在上面;另一方面,就算有十足的把握,若我们一直被困在这里,古照轩和林秘书也很有可能趁这时间离去,回到那艘豪华的黑色曼陀罗号上。 总之,必须要把握时间,赶紧找到别的出路。悲鸣声中,我站起身子,成萱犹如惊弓之鸟般颤了一下,抬头望向我。我看了心疼,温声道:「我去看看有没有别的出口,总不能一直困在这里。」 她点了点头,也想站起来,看起来却浑身乏力,十分勉强。 「你还是先休息一下吧。」 成萱身躯摇摇欲坠,嘴里说的却是:「杨,没关係,我还……可以……」我拿她没办法,只得吩咐她不要太勉强。 说罢,接着我巡视起四周。刚才进门时太过惊慌,一直没好好观察过这里,只见这间房环堵萧然,连一扇窗户都没有,只有门底缝隙和天花板的管道可供通风,看来是个密闭空间,比之前看过的舱房还要小上一点,但整洁许多。却不知道这间房原本的用途到底是什么?眼角扫过模糊的红影,我转过身,这才注意到铁门上赫然印着一道怵目惊心的红色八卦图,像是以鲜血写就,小八卦被大八卦围了起来,叠成两个圈,从没看过这样诡异的符籙。 铁门被撞得凸出许多圆弧,却只有印着红色八卦图的地方丝毫无损,十分平整,简直就像是叶家女鬼故意避开它似的。 伸出一隻手想抚拭看看,又想到或许就是这东西将叶家女鬼阻挡在外,我忙收回手,不敢轻举妄动。 成萱注意到我的动作,凝视那个红色八卦。 「杨,这是……」 「我也不清楚,」我说出自己的猜测,「但我猜就是这东西使得叶家女鬼进不来,为了安全着想,最好还是别动到它。」 「不过,也很有可能就是这东西引来叶家女鬼,不是吗?」 成萱虽然这样说,也没去动那红色八卦。 ……还有没有什么类似通风口的通道?狭窄一点也没关係。 再次环顾周遭环境,我们仍没看到其他出路,心里越来越绝望,唯一看到的出口就是那扇铁门。难道说,这里真的被完全封死了吗?外头持续传来叶家女鬼的嚎声,就像是一柄利刃,不停凌迟我们纤细的神经。彷彿映照着我们的绝望,在惨淡的灯光下,红色的八卦图显得格外明艷。 我们两个人都吞了一下口水,看向门上的八卦图。唯一能够打破僵局的机会,就只剩下它了。只是不知道,结果会是好或是坏…… 叶家女鬼似乎嗅到了我们的紧张,原本的悲鸣渐渐变弱,变小,声音全哽在喉头,压得极低。 于是我们被一片难以忍受的寂静包围。 做,还是不做? 吸了口气,伸手探向红色八卦,也许是紧张的关係,那段距离竟像是长达数小时般,就在指尖几乎要触到红字时,身后忽然响起淡淡的男声── 「别乱动那副卦,如果你们还想好好活着的话。」 我和成萱僵硬地转过头去。 「怎么可能──」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房间已变得更加辽阔,身后墙壁的位置换到了更远处,比方才还要多出一些空间。成萱骇然地摀住嘴,我也倒抽了一口气,震惊地看着眼前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我们刚刚怎么会没发现,不可能啊……紧接着,那里忽然出现了一名长发男子,垂着头,一袭黑袍垂至地面,与他相对的地板上则插着一把流光四溢的古剑。再仔细看,他的双臂似乎被什么东西拘着,环绕着淡淡的蓝光,隐约可见两个虚幻的八卦凭空运转,串成一道道锁鍊。 注意到我们诧异的目光,他抬起头,那双凤眼透出清冷的目光,赫然是那个询问我们「是否杀过人」的黑袍男子!即使是在这么狼狈的现在,他仍然一派风姿颯爽,让人为他身上的气质所震慑。 「只是一点小把戏,类似『凤阳术』的一种幻术。」男子解释道:「为了不让旁人有机会解开我身上的禁制。」 「你到底是谁,为什么也会在这里?」我质问,想到一件重要的事,又迫切地问道:「黑色曼陀罗号怎么了,你是不是知道什么,快跟我说!」见他仍不回答,我心里顿时涌起不祥的预感,颤声道:「难道说……它……沉船了?」 「沉船?」黑袍男子失笑:「你还是不明白吗?」 「明白什么?」 「我们在『障』里面啊!」他说,「否则,那隻『煞鬼』怎么能实体化,又怎么能攻击人呢?你们被外头那隻煞追逼这么久,难道完全不清楚自己被怨恨的原因吗?这么庞大的障,绝不可能只是普通的怨恨程度而已。」 我脸色一黯。叶家女鬼被我害得倾家荡產,怎么可能不怨? 彷彿呼应他的话,叶家女鬼一边悲哭,一边发出惨厉的嚎叫撞向铁门。碰!碰!碰!焦热腐臭的气息传来,我和成萱吓了一跳,向后退好几步。这次连门上的八卦都无法倖免,已渐渐出现裂纹,红色笔划一片片剥落,虽然只是极小的部份,但我们都看得出来,叶家女鬼要破门而入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已。 「恨意竟然大到足以忍受『归藏』的反制?」黑袍男子微微扬眉,似是十分惊讶,他思索片刻,对我道:「不如这样好了,我们来做个约定。」 我还反应不过来,成萱已先问他:「什么意思?」 只听黑袍男子淡淡说道:「就目前的情况而言,凭你们身上的那枚简易符咒,是起不了太大效用的,你们需要我。」 「……简易符咒?」 「那女人身上,不是藏着一个像是符咒的东西吗?我感觉得到,但现在煞鬼还没那么虚弱,符咒只能阻她一下。」 「你说的……是这个吗?」成萱迟疑片刻,从口袋掏出一个看来熟悉的小黄药包,是林秘书给的,不知何时被她塞进口袋。 他看了一眼,便肯定道:「没错。不过这手法,嗯,可真是巧……」后面这句话近于呢喃自语,让人摸不清状况。原来那小黄药包竟是足以抵御叶家女鬼的符咒?难道说,林秘书是友非敌?我有些混乱。 「约定的内容是什么?」 「把那柄剑交还到我手上,我替你们解决那隻煞鬼。」他说。 看着被拘锁在这间房的黑袍男子,我有些犹豫,不知为何,我总觉得他甚至比门外的叶家女鬼更具威胁,但耳畔响起的哀戚叫喊持续不断,又让我无法不犹豫,那声音令我胸口发闷。 成萱深呼吸一口,神色不安地走向前,「錚」一声拔出那柄古剑,犹豫一下,才交到他手上。「你……不一定要赶尽杀绝。」 黑袍男子握着那柄古剑露出微笑,双臂上的虚幻锁链立时消失无踪,只留下些许莹蓝色的光点,接着完全瓦解散逸。 「我的名字是彪,从不食言。」 一股自己和周遭都要被吞噬进去的压迫感油然而生。 哐!门上的红色八卦完全剥蚀,铁门被打穿了一个洞,下一刻,叶家女鬼那张腐蚀的面孔急切地出现在我们面前,惊呼声还未出口,只见彪淡淡地笑了笑,身形跃起,黑袍飞扬,紧接着眼前闪过一道迅疾的寒芒,劈开那片黑暗。 听得「鏘」的一声,像是那柄剑与什么东西交击,一节白色缎带弹飞天际,眼前一暗,挟着咕嚕嚕声响,一连串泡沫浮出,我觉得自己彷彿又沉进了一片汪洋里,意识渐渐昏沉,在完全昏去的最后一刻前,我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哭声,然后我想到──叶家女鬼终究是被我俩挡在房外了。 闭上眼又重新睁开,发现自己沉在深海底。 也许是因为有前面几次陷入自己回忆的经验,我已渐渐习惯,摆晃手脚,早先觉得冰寒的水流变得温暖许多,仰望上方浮动的水面,波光瀲灩,看起来十分漂亮,这次我没挣扎太久,顺着一道暖流溯流而上,很快便逼近水面。在探出头的前一刻,眼角馀光捕捉到一朵妖异的深黑紫色花朵,在海里兀自摇曳,似在向我招手。不过,我毫不犹豫地浮出水面。 脸上一阵温热,大大小小的水珠滴答滴答地落下。 转瞬间,和煦的阳光投在地上,伴随着稚嫩青草的味道,种种情景使人心情放松。稍一愣,我已回到了从小待着的那间孤儿院,如今我正坐在院内的草地上,看起来约十一、二岁大的我也抱膝坐在一旁,直直看向我,一点也不惊讶于我的忽然出现。或者他根本没看见我? 只见他脸上掛了彩,右颊高高肿起。 我本想保持缄默,看到他的伤势却不禁破口而出:「你怎么了?」 「我不痛。」他摇摇头。「是他们太看不起人,我忍不住。孤儿又怎样,孤儿就活该被笑、被欺负吗?」 我静静看着他。 「你知道吗?海是很漂亮的,比我们在书上所读到的还要漂亮。」接着他避开了这个话题,脸色略显阴鬱:「我答应你,未来我一定会带你出去,看看这个广大的世界。我们一起离开这里,到一个不会有人伤害我们的地方,那里不会有人看不起你,也不会背叛你、拋弃你。」 「不会有那种地方的。」我摇摇头。「你以后就会知道。」 「一定有的,」他凝视我好一段时间,坚定地抓着我的手:「只要我们好好活着,就一定可以找到那样的地方。」 我忽然感到一阵悲哀,清楚地记起当时的想法,若要具体形容的话,大概就彷彿溺者抓着浮木般,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拼命向前游,等到出社会后,才发现自己其实还是在那片汪洋中漂流着,载浮载沉,一点长进也没有。看着过往的自己,我不知该说些什么,更何况,他大概也听不进去吧? 「成萱来了──」他指着远方一个小点。 放眼望去,一道极为强烈的日光直射瞳孔,场景跃动,下一秒,闪烁的银光掠过双眼,我还反应不过来,下意识地转过头去,却瞥见一排排座椅、观眾,还有打翻在地上的一盒爆米花……我发现自己坐在老旧电影院里面,头顶上的投影机映出影像,只见银幕中有对男女正拥抱在一起,吊在两旁的音响放出动人音乐,看来正进展到剧情最高潮的时候。 年轻时的我坐在旁边,专注地看着电影。 成萱人呢?正疑惑,年轻时的我头微靠过来,在耳边细语道:「可别跟成萱说我带你来这里,她会唸我太偏心。」我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。他接着道:「喔,没,没关係的,我刚刚只是说笑而已,你别紧张,她才不会介意这点,她早就知道我们的事了。」他的话令我思绪烦乱。成萱又知道我什么事情? 只见他顿了一下,又续道:「就快要成功了,如果这次合作愉快的话,古照轩打算继续资助我设计一艘无与伦比的豪华邮轮。虽然条件实在太优渥了,我总觉得他没这般好心,但他贪图我一个孤儿什么呢?」他摇摇头。「钱?还是命?这些古照轩都不缺吧。所以我想,或者他贪图的,就是我未来的人生,还有我在设计这方面的──如果有的话──才能。」 就快成功了。他低语。这次合作计画后,我们一起搭船到远海渡假吧,也许英国,也许北欧?什么地方都好。他的眼神带着掩不住的感情,朝我越靠越近,伸出一隻手想抚上我的脸。 再也没有什么足以伤害我,除了我的心事,我的手足,我的眼──他一边低喃着,一边接近,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。就在那隻手几乎触及我的同一时间,他吐出最后一句话── 我的眉。 打了个冷颤,我清醒过来。 眉,我的眉。 16、十四年又十个月二十三天 【16】十四年又十个月二十三天 奇怪的梦。黑暗里,我双眼瞪大,不停喘息,衣服都给汗水浸透了。这次的梦特别难解释,断断续续的回忆无法串连在一起。可是,只要一想到「眉」这个名字,便令我浑身寒毛直竖,我有强烈的预感,眉对我来说一定是个非常重要的人,对成萱大概也不例外。 这么说来,那个梦的目的就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这个人?那么,它确实起了作用。因为这个名字已在我心中縈绕不去。 眉── 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? 现存模糊的印象中,我只记得一套深蓝色的衣装,在那上面却是一张完全空白的面孔。眉是谁?为什么直到现在,我仍无法想起他的长相? 一触及这些想法,头便剧烈疼痛,疼得我几乎无法思考,彷彿有人在里面用力敲打着,把那些记忆的碎片都嵌进脑里再拔起来。我想伸展身体,却意外地发现双手不受我的指使,原来是被绑了起来,挥了挥手,綑得很紧,绳索硬生生陷进肉里,相当难受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是谁把我绑起来的?成萱呢? 「成萱!」 我刚开口,同一时间,成萱的呻吟也出现在我耳边。 「唔……杨?」 她唤了我一声,语气惊慌,听到我的声音后才稍镇定了些。左右张望,看起来,我们还在刚刚的房间,只是彪和叶家女鬼已不知去向。或者,是彪将我们綑住的?经过短暂时间,双眼已渐渐习惯黑暗,凭藉门外的一丝微光,我瞧见她嘴唇微动,像是要说什么,又倒抽了一口气,惊讶地垂头看着,大约是发现了自己手上的绳索。「这是什么地方?我们怎么会这样?」 「原来的房间。我醒来后就是这副德性了。」我苦笑一下,动了动脚。「幸好脚没被一起绑起来,还能走动。」 「杨,这次的梦──」 她还没说完,忽然一束光狠狠地刺进双眼,我一吃痛,差点大叫出声,泪水已全涌出来。眼睛的疼痛稍缓,那束光接着一晃,冷冷地移到成萱身上,光圈投在她身后的墙壁,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。铁门「磅」的一声被推开,古照轩虎步走入,手里握着一支高功率手电筒,彷彿一隻打量猎物的野兽,眼神凌厉,嘴里却噙着笑。林秘书跟在他身后,身上的打扮仍是那套拘谨的衬衫和西装裤。 从他们的举动看来,至少表面上的关係可说是相当融洽。这两人大概已解决了彼此之间的衝突,或者达成了什么协议吧。可是,在昏去前彪的那番话,却又揭示了林秘书是友非敌的可能性。 哗哗哗……哗哗…… 原本使人感到安寧的海潮声,如今听在耳里却更增添不安。 「古翁,这是怎么回事?」我问。「是你们捆住我俩的吗?」成萱站在我背后,眼神同样充满戒备。从他们脸上掛着冷漠的表情,却忍不住勾起微微狞笑的这点来看,事情似乎正朝我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,非常不妙。 「这么快就会意过来,真是优秀。」古照轩呵呵笑着,那双鹰眼瞅向我们,语气掩不住带上浓烈的欣羡和妒嫉:「真好啊,四柱纯阴……命虽然孤独了些,事业运好成这样也值得了,只不过是个孤儿竟能爬到这种程度。若是可以选择的话,我说什么也要跟你换。」说完,他巡视起四周,诧异道:「喔,这就是所谓的『障』吗?真是奥妙,想不到此生会再次看到这艘破船,还有这间船员禁闭室。林秘,从那次之后隔多久了?」 「十四年又十个月二十三天,」林秘书推了一下金边眼镜,瞇着眼。「离术法失效的时间只剩几个星期而已。」 术法?什么术法?我搞不清楚他们话中的意思,只能直直盯着他们二人。从他的话中,隐约可以感觉出叶家女鬼的出现,必然与他们脱不了关係。莫非叶家女鬼就是他们驱使来追杀我俩的恶灵? 古照轩拍着光秃秃的前额,朝我笑道:「看我这记性,都给忘了,还好有林秘处理好一切,也幸好你的个性还是跟以前一样,贪着那纸合约便上船来了,不然以你们今日的成就,还真不知该怎么把人绑来。」 闻言,我的表情仍维持原本的镇定,心里却一紧:是我拖累了成萱……我的贪心再次拖累了她…… 「你想要什么?」成萱不为所动,冷冷道:「为什么非得找上我们,这已经是第二次了,你还想从我们身上夺走什么东西?」她语气转为诱惑,低语道:「会比重整古航公司来得重要吗?你该知道我们能帮上你很多的。」她跟我都知道,这时绝不能示弱,即使放低姿态也不会有什么效果,不如利诱。 「我们可以放宽条件。」我补充。「也不会透露消息。」 「第二次?你们想起来多少了?」林秘书两眼瞪得老大,脸上的疤痕顺势扬起,他越过古照轩,向前跨了一步,像是想进一步逼问。 「你们没资格和我谈条件。」古照轩摆摆手,示意林秘书不用在意,后者才悻悻然退了回去,他接着略带遗憾道:「我朝思暮想的就是至阴之人的命,能够让我运势大增,只可惜费事了点,不能一劳永逸,一次只有十五年的期限。但想一想也该满足了,一条贱命换我十五年富贵,值得、值得啊!十五年不知可以开创多少事业!再怎样保守估计,都比你们所能带给我的还要多吧?」 一旁传来成萱咬紧牙关的声音。 这就是隐藏在「古照轩决断」背后的真相吗?这么说来,多年以前他也这样夺走过其他人的性命吗? 我感到浑身冰冷,寒意从脚底窜至头顶。为了让生意一帆风顺,古照轩竟想夺走我和成萱的命!就算真有这样的邪术,他怎能这般若无其事地说出口?看样子,他完全不打算跟我们谈任何条件。古照轩投来的目光令我觉得熟悉,犹记得,成萱在观看财务报表时的眼神也是如此不带感情。 是呀,原来如此……我恍然大悟,前几次的见面中,他和林秘书都是用这种眼神看成萱的,里头蕴藏的感情根本不是爱慕,而是更为恐怖的情绪…… 古照轩靠得更近了点。 他身上甚至传来了比叶家女鬼更可怕的威迫感。 我和成萱退后一步,忙道:「就算如此,你们仍会在这片海域漂流,根本无法享受那十五年的荣华。」 古照轩仰天哈哈大笑,一直笑着,那声音听了格外刺耳。林秘书也忍俊不禁,笑着说:「你以为我们会想不到吗?算一算,障就快解除了。」他指着周遭墙壁,只见上头的油漆以缓慢的速度一片片剥落。他又道:「弃尸的问题你们也不用担心,这里是大海啊!随便找个位置把尸体拋下去,谁都找不到。」 「我知道了。」我喉头发酸,咬紧牙关:「至少……让我代替她,你也只需要一条命吧?」嘴里虽这么说,但我全神贯注在他们的动作上,汗水如注,心里盘算着若只有他们两人的话,说不定仍有机会带成萱逃离这里。 「杨……」 成萱颤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泪水沾湿了我的背。 古照轩「咦」了一声,看着我,有些惊讶:「多年前你也曾这么说过,但我要你的命做什么?你又不是至阴之人,对我没用。」我愣在当场,梦里那个老人说的跟他完全不一样,他分明说的是「两个」四柱纯阴的人。 他直直凝视成萱,浮起满意的微笑,一字一句缓缓吐出:「我要的,就只是她一个人而已。」说罢,古照轩一面从腰际掏出一把手枪,将滑套拉到底后放回,发出一道令人颤慄的声音,枪已迅速上了膛,枪口则对着成萱。从他一连串熟练的动作看来,应不是第一次碰枪。 我原想衝上前去制住他,却只能僵住脚步,因为林秘书也拿着同样一把枪指着我,虎视眈眈。「以格洛克(glock)手枪为原型开发的塑胶手枪,后座力小很多,」他解释,「不过威力相差无几,你可别轻举妄动,以免害着你们两个,现在古先生可还没开枪的打算。」这句话像是在劝我。 「扳机扣下,她的好运势便会就此转到我身上。」古照轩十分得意,像是很享受这种掌握别人性命的感觉,他举着枪,神情睥睨地看向我:「至于你的话可以放心,我会让你忘了这一切,在我手下好好工作的,就跟之前一样。能够有幸为我古照轩的事业牺牲,也算是你们运气不错了。」 听到这番话,成萱虽然红着眼眶,瞳孔却燃起愤恨不平的火焰,绝望的火舌翻腾,那怒火足以烧尽这艘船上的一切事物。泪水披了一脸,一串串滴下,让人有种彷彿会灼穿地板的感觉。 我心里一沉,护在她身前。 林秘书枪指着我,转过头,对古照轩道:「古先生,容我提醒您一句,施咒的时间还没到,别太衝动。」我注意到他的目光藏着难以言喻的情绪,有什么东西被困压在眼瞳内,只是在我感觉起来,那情绪彷彿下一秒就会宣洩出来。他枪口仍对着我,跨了一小步,往古照轩那边靠了过去。他想做什么? 「林秘,不需要吧?」古照轩白眉扬起,目光直盯着他,「至少我记得上一次可没这种规矩。」握紧了枪托,长满短毛的手指已放在扳机旁,微微搔了一下,我和成萱的心情也随之被高高吊起。 「我还需要时间准备!」林秘书咬牙,那条疤痕在充血后显得分外丑恶。「我们刚刚不是谈过了吗?你答应过我的!还没到子丑之际!」 我和成萱紧张地看着他们二人,我俩手上没任何武器,根本没有插入两人谈话的馀地。只见讲了片刻,古照轩别过头去,用强硬的口气冷漠道:「你可以慢慢等,我的事业可不能等,若不及早处理,恐怕夜长梦多。你该知道我做事从不留下任何缺口,什么『围师必闕』,我只知道『赶尽杀绝』!」 林秘书悻悻然啐了一口,一道脓痰黏在地上。 「施咒!」古照轩垮下表情,朝他大吼。 「你都这么说了……」林秘书叹了一口气,扬起一隻手,凭空挥了挥,嘴里诵念着听不清的咒语,一阵恶寒爬过我的身子,我打了个颤。 古照轩见目的达成,才刚露出狞笑,脸上五官立刻扭曲成一团。 呜咽一声,他带着惊愕的表情,身子瘫倒在地上。 我跟成萱正对着他们二人,因而眼睁睁看到了事情的发生。夜里,一缕缕气息浓烈的烟硝冉冉腾空,从林秘书另一隻手上的枪管冒出,攀升至天花板。古照轩方才就是给这把枪射中脚的,他光顾着注意施法的动作,却完全忘了该提防对方,我想,或许他也不认为林秘书真的敢对他做什么吧。 「我说过了,时间还没到。」林秘书盯着他。「你还不能动他们。」 外头浪潮正拍打着船身,发出「啪搭啪搭」的声音。 「你这忘恩背义的混帐!」古照轩顿时醒悟过来,又惊又气,「如果没有我的话,你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小庙里当个鬼神将,整天替人画符驱邪!」他中弹的右腿汩汩流出鲜血,不知不觉已淌出一条血河。古照轩嘴里尚在怒骂,一边举起枪,还来不及回击,「砰」的一道闷响,手上握着的枪跟着弹到墙角。那支手电筒也悠悠地滚到我脚边。 「我现在不会杀你,」月光如亮粉般从对面门口飘落,林秘书的镜框反射出幽微银光,他的面孔森然,宛若恶鬼,枪口一晃,依序指着古照轩的四肢道:「不过不代表我不能折磨你。我再说一次,现在还不到施法的时候。」 古照轩嘴唇惨白,气得浑身颤抖,手伸向墙角,又僵在半途,大约是怕林秘书进一步痛下毒手。两人无声对峙。 见状,我忙用双手拾起脚下的手电筒,「喀」的一声,一道极强的光束顿时直刺林秘书的双眼,他大声哀号,握着手枪的那隻手不停晃盪,趁着那一瞬间,我手抓着成萱,猛地朝他撞了过去,夺门而出。背后传来林秘书的叫唤,但出乎我意外之外,从头到尾他没射出半发子弹,彷彿害怕误伤我们似的。 我无暇思及原因,只是用被捆住的双手拉着成萱跑出那间禁闭室,往前一直跑。 17、再也没有什么足以伤害你 【17】再也没有什么足以伤害你 砰! 身后忽然传出枪声,接着重新陷入寂静,大约是古照轩拾起了墙角的手枪后,不知是他或林秘书先开了一枪,接着两人僵持不下。 儘管双手被捆住使得行动不便,我们仍迈开大步,往前狂奔,大口喘着气,双腿不停摆动、摆动,除了逃离这里的念头外,脑袋什么也装不下。曾想过要不要先解开绳索,比较方便活动,但现在根本没这种时间。后头听不见半点脚步声,趁着没人追出来的这时,能跑得越远越好。 跑着,虽然疲累,思绪却更加清明,一个疑惑在脑海浮起:从刚刚的情况看来,林秘书似乎不愿伤害我和成萱,甚至在事前还送了我们两个防身的符咒,可是,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……毕竟他等了将近十五年才开这两枪,除非有特殊原因,否则不太可能是因为突然良心发现。 无论如何,我们必须逃离这里,至少能回到那艘船也好。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正寻原路回去,若能乘上救生筏就算是得救了。 呼──哈──呼──哈── 继续跑着,在长廊上。 从身旁的窗外望去,是一片广袤无垠的夜空,新月散发清冷的光芒,一颗颗星子在旁边闪烁,彷彿遍洒的水晶粉末,同时,持续不断的潮声也从我们身后袭来,令我想起幽暗的海面,莫名寒意油然而生。哗哗,哗哗哗……我发现潮声中还夹杂其他杂音,一波跟着一波冲刷着记忆,在耳里回响。 ──怎么办,我们双手都被绑住了,逃不出去了!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?他们到底想要对我们做什么?我也不知道。我什么都没有,他们还能从我身上夺走什么?杨,我好怕……对不起,是我的错……我太贪心了,我的贪心连累了你们两人。别这样说。真寂静,除了我们三人外,什么声音都没有。这里是一片黑暗。有没有人、有没有其他声音,至少让我感受到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? 我低下头,看了手上的绳索一眼,外头的浪声入耳,觉得一切场景都是那么熟悉,似曾相识。回忆中的对话仍持续进行。 ──听,是浪声,使人平静的浪声。听着浪声先镇定下来吧。别怕,我们一定会出去的,哪怕是牺牲我一个人,我都会让你们二人逃离这里!杨,你别这样说,别这样吓我……眉,我只希望你能跟成萱一起平安逃出去。 啪。感觉到飞灰落在脸上,纷乱的思绪止息。 这是什么? 愣了一下,抹了抹脸,指头上是一片污黑。 我才注意到一路上的景象正慢慢剥落,墙壁如烧透的灰烬般,风稍一吹便散开成片,纷纷飘飞在空中,底下则重新出现新的景物,犹如刚刚只是有人拨开上面一层日积月累的灰尘罢了。回头望去,背后的景状已產生剧烈改变:新得多、也豪华得多,与前头完全连不上,彷彿硬生生将两艘不同的船隻接在一起般。这就是所谓的「障」即将解除的状况吗? 成萱也呆住了,对我道:「这是怎么一回事,为什么后面是……看起来是在黑色曼陀罗号里面,难道说,我们会回到原本的地方吗?」 照理说,现在最保险的决定就是朝反方向跑,跑回黑色曼陀罗号上;只不过,只要一想到后头还有古照轩和林秘书,我们还是依着原路继续前行,无论最后是哪一个输了,恐怕对我们来说都不是好事,毕竟他们身上都带着枪。还不如躲藏在一个安全的房间,等待障的瓦解,届时就算他们追来也不需害怕。 成萱或者知道我的想法,没多说什么,仍跟在我身后。障的解除速度及不上我们的脚步,四处飞散的灰烬如雪花般,摇曳着,被风带往前方,而后繽纷飘降。踩在脚下,一阵沙沙作响。 忽然间,前方传来了一道破布拖在地板上的摩擦声。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横亙在眼前。 我突然有股不祥的预感,停下脚步,将手电筒的光对准前方,全神戒备。一道光圈投在墙壁上,木板摇摇欲坠,悬浮的飞灰在空气中闪闪发亮,然而,手电筒的光线却透不穿更远方的那片深渊。 在那里,似乎有着什么…… 拖曳声越来越近,有人拖着什么走了过来。成萱深吸一口气。随着声音的接近,光圈微抖着,也缓缓移到中央。心脏噗通噗通狂跳。噗通噗通,噗通噗通噗通噗通。慢慢地,一隻削瘦的手从黑暗中现形,扬起,拍落!啪!我和成萱的身躯都为之一颤,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。 彪食言了。我听到成萱颤抖着细声道。 在极度震撼中,手不由放松了力道,哐啷一声,手电筒落下,敲到鞋尖,接着滚到墙壁旁,灯光向前投出,一晃一晃。 晃盪的光幕前,叶家女鬼拖着身体及那头麻花辫在地上爬行,她身上的蓝色针织衫已破旧不堪,白色缎带也只剩一小节了。她身躯匍匐在地,手扬起,落下,以诡譎的姿态朝我们二人缓慢接近。咿啊──手落下时,指甲偶刮过地板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慄,同时间,那道拖曳声也紧紧扯着我们的心。我们本想退后,却又想到后头的古照轩二人,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,进退两难。 就在这种情况中,我们竟眼睁睁看着叶家女鬼以手代足,慢慢爬至我们面前不远处,完全动弹不得,任由那股颤慄感爬上头顶。 这段时间是如此漫长,却又如此迅速。 她抬起头,那张掛着腐肉的面孔在眼前出现,光圈映在脸上,连五官都清晰可见──如果那些丑恶的东西还能称作是五官的话──她伸手遮了一下,似是很讨厌手电筒的那道光束,立时发出刺耳的长啸。我们本想摀住双耳,无奈手已被捆住。枯瘦的手臂忽地伸出,「嘎嘰」一声连带着劲风,手电筒飞到后方墙边。 光顿时灭了,一切事物重新沉到黑海的底部。漆黑里,我们听见叶家女鬼继续匍匐前行的窸窣声响,忙向后退。她又跟着前进一步。儘管外表看起来狼狈不少,她对我们来说仍具有相当大的威胁。 若有方法的话,我还真想避开她,直接通过这里就好。但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事,后面还有古照轩和林秘书等候着,我们必须面对阴魂不散的叶家女鬼。 灰屑慢慢飘过,但数量十分稀少。 莫非……我心里一愣,迅速回头看了一下,注意到障的解除速度渐趋缓慢,最后,景物终于停止改变。以叶家女鬼为交界点,形成明显的对比:在她之后,是原先那艘渔船破旧的朽蚀地板,后面是无限延伸的黑暗,在她之前则是黑色曼陀罗号铺着红色绒毛地毯的豪华走道。 成萱似是意识到什么,向我轻声道:「看来只要她在,障就不可能完全解除。杨,我们该怎么办?」 我点点头,咬着下唇思考。 忽然想到每当叶家女鬼消失,我和成萱就会在梦里多想起一些回忆,难道她与我们的过去有关?又或者,她封住了我俩的记忆? 不过,现在不是思考这件事的好时机……我强将疑问压下,朝前方看去。 叶家女鬼偏着头,两眼空洞,眼眸像是逐渐黯淡的星光,我怀疑她现在是否看得见我们,才一个闪神,扑簌簌一阵风过,下一秒她的身形便瞬间消失。我和成萱一惊,环视角落,迅速移动视线,从黑色曼陀罗号到老渔船,两侧都寻不见她的踪跡。手电筒的灯光兀自一明一灭,静静地照着墙板。 答。 听起来是烂肉掉在地上的声音,接着滋滋作响,发出一阵恶臭。在上面!我们惊恐地朝头顶看去,眼角馀光处,成萱的瞳孔内映出叶家女鬼贴在上方向我们恶吼的景象。接着她扑下。碰!地板裂开,碎片飞溅在手上,划出几道血痕。幸好成萱方才眼见不对,已提早奋力将我拉离原地。我们大口喘着气。 叶家女鬼猫着背,一束光照着她的侧面,她咧开可怕的笑容看我,脸庞显现出恐怖的阴影,像是发洩般,一手重重拍落,掌下的那支手电筒已变成一堆残骸,看不出原状。她咯咯笑了起来,全身像是关节毁坏的玩偶般震颤,接着一晃,上半身又诡异地向后歪倒。 怎么办、怎么办?我该怎么办?我的思绪繁杂,努力思索是否有其他逃离她、不必面对古照轩二人,又能使障加速瓦解的方法。 忽然间,我想起彪的那句话── 「成萱,那个简易符咒你收在哪?快拿出来,现在叶家女鬼应该也相当衰弱了,等下我以自己为诱饵,你拿符对付她!」虽然知道是林秘书送的,或许会是一个陷阱,但在这种时候也顾不得这么多了。 成萱愣了下,转头看我,不知为何有些迟疑。 「快点,不然等下古照轩他们追来,我们就真的进退无路了。」 后方隐约传来摇晃门把的声音。咖啦,咖啦……难道他们其中一人已经准备追出来了?成萱和我僵硬地转向后方看了一眼,脸色都是那样苍白。 「我……」 我大概明白她在顾忌什么,咬牙道:「就算是我先害惨她的,现在也管不了这么多了,到时再……赔罪吧,我们还得活着出去!」 叶家女鬼上半身向后倒着,头贴着地,发出嘶哑的吼声,似哭又似笑,从我的角度看过去,像是勾起了一抹微笑。她僵着身,我感觉到全身绷紧的气氛,眼见叶家女鬼正蓄势待发,我向成萱急道:「快点,你在犹豫什么?」 成萱抖着双手,总算掏出那个小黄药包,却连拿都拿不稳,她转头看我,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,道:「杨,这样作真的好吗?」叶家女鬼大概是感受到符咒的威力,朝成萱厉叫,忽然扑了过去。我惊骇欲绝,双手一齐使劲将成萱推到一旁,接着感到一阵疼痛,我已被叶家女鬼压制在地上,无法动弹。 「杨!」成萱起身便看到这幕场景,惊慌大喊。 叶家女鬼凝视我,瞳子射出血红色的目光,是腐肉抑或是血水的浓稠物体滴在我的脸上,披了满面都是。 我向成萱大喊:「符!快点,不然再也找不到这种机会了!」 那隻枯瘦的手慢慢地伸过来,我不知她到底想做什么,只是奋力挥起手,用捆住双手的那串绳结抵挡。「成萱──」我声嘶力竭,感觉到越来越没力气继续抵抗了,绳结也慢慢被叶家女鬼的手突入、划破。 成萱红着眼,被我的吼声吓得惊颤一下,几乎是绝望似的哭喊着,紧紧抓着那个小黄药包衝了过来。 叶家女鬼目光聚焦在我身上,相当专注,没回头看她。 那隻手正在逼近我,力道之大,使我能确切感觉到这双手的主人的执念。 绳结完全被她突破了,双手重新恢復自由。 然后,成萱哭着将符重重压落。 伴随着激烈的光芒一闪,忽然一种绝望的情绪如巨浪般涌了过来,我觉得胸口发闷,自己几乎要溺死在这股情绪里,不可自拔。氧气……我需要氧气……我双手抱胸,感到肺部的空气彷彿全被挤出来般,就像是整个人被拋到了最幽暗的深渊里,将我和其他事物都隔绝开来。 那一瞬间,成萱愣了下,便发出极为凄厉的哭叫。我看着她,觉得很茫然,她张着口,好像在叫谁,可是她到底叫的是谁呢? 叶家女鬼不为所动,仍看着我,一头麻花辫已完全散开,长发在空中飞扬,白色缎带已完全碎裂,白色的粉末一粒粒落下,接着是她的下半身、衣裳……她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,但没叫出声,那隻手仍继续靠近我。 她打开掌心,像是想抚摸我的脸庞。 手颤抖着,继续接近。 她想说什么。 可是还没触及到我的脸,她便已完全化为飞灰,带着痛苦、绝望和悲伤交杂的表情,在我面前消失。 就像是一朵凋谢得太快的花。 我呆呆地倒在地上,周围的障已完全解除,坚固的墙板、冰冷的天花板,我们又重新回到了黑色曼陀罗号上。 这时我才听出成萱嘴里哭喊的是什么字。 眉。 她悲慟。 再也没有什么足以伤害你了,眉。 18、记忆的深处 【18】记忆的深处 我在记忆的最深渊底处泅泳。 隔着幽暗的海,眼里都是带状杂讯,画面上下闪摇,什么也看不清,徒有斑杂的色彩、噪点不断跳动而已。先是一阵耳鸣。随着「嚓嚓」的杂音,记忆中的影片开始自动播放,一段接着一段。我看着自己。 呜── 汽笛声鸣,我踩着兴奋的脚步,跨过白缘阶梯,往山下的景色迎了过去,视野一览无遗,碧波万顷的海面上驶过好几艘红色货轮。感受到微风吹拂在身上的凉意,回头,听见自己向一位年迈的男人道:「院长你快看,这边可以看见船,是船耶!」院长跟我说了几句话,便拄着拐杖走回后面的灯塔。 紧接着,一个女童也奔了过来,介绍完自己后,瞇着眼对我笑说:「走,我们去玩!」我们在阶梯上跑上跑下,还玩起了捉迷藏,十分欢快。 忽然觉得有道视线在看着,我转过头去。 从阶梯往上俯瞰,一束灿烂的阳光投下,将灯塔拉出一条长影。暗处里,院长正蹲下身子,面对灯塔的大门,不知朝谁说话,脸上蒙上一层阴影,神色极为诡异。只见他的手透过狭窄的门缝,抚在另一个小女孩的脸上,而她的面孔是如此熟悉,她一直看着我,眨了几下眼。 片刻后,院长站起身子,兀自走进白色灯塔里,全身融进黑暗。小女孩仍站在原地,拿出一支小小口琴就着嘴,奏出忧伤的曲调,在山林里回盪。 「那是眉,她怎么也偷偷跟来了?」成萱张大了嘴巴。 「眉?」我问。 「眉。」 成萱点了点头,她接着拉起我的手,向灯塔那端跑了过去,忽然一个颠仆,我和成萱跌倒在地。当我拍拍膝盖、重新抬起头时,眼前一黑,出现一面镜子,里头映出一张倔强的面孔。阴冷的小房间中,我坐在下舖的床上,旁边一位长相清秀的女孩子细心地为我擦拭脸上的血污,接着以涂了碘酒的棉花棒滚了滚。 我一时吃痛,不禁喊了出声。 成萱的脸忽然从上面探了下来,倒着看我,嗤笑道:「杨,这次你倒是被打得很惨,脸全肿了起来。」 「嘖,下次我一定会讨回来的。」 棉花棒的力道变得轻了些,那女孩子露出担忧的表情,看着我:「为什么要跟他们打架?那些先天派的爱说什么,就由他们去说吧。听说你们现在斗殴时还会带着石块跟棍棒,这样不是很危险吗?」 「眉,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那群人多爱找碴,不然我也不会这么衝动。更何况……」更何况,他们还用言语污辱你。我把这句话吞下口。 「先天派那群人大概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吧,」成萱的声音继续传来,语气成熟,且带着明显的不屑。「悲剧情结作祟。充其量也只是想找个对象发洩不满,他们认为只要找到一个对象去恨,就可以解决折磨自己的情绪。那我们后天派呢,我们又该恨谁?先天派?我们的父母?还是社会?」 「恨没办法解决问题。」眉的眼神充满怜意,头贴着我的前额。「杨,你跟他们不一样……我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……我也相信,这个世界一定存在着不会有人互相伤害的地方。」 我对上她清澈的双眸,她的鼻樑,还有她的唇。 都是如此柔和温润。 成萱或许感觉到了什么,不再出声,也没再探头。隐约听到她低喃了一段句子,像是独自祷念,又像是送予我们的祝福:「再也没有什么足以伤害你。除了你的心事,你的手足。你的眼。你的眉。」 一阵像是影片快转的颼颼声响后,闭上眼又重新睁开。耳边是船轻轻驶过大海的水波声,浪花打上船头,潮声从四面八方袭来。「杨,真是太不可置信了!」成萱的惊呼声透入耳畔,她站在我身旁,双手扶着栏杆。「这艘曼陀罗号作为生日礼物还真是适当不过,不亏是与情花同名的船,虽然有些不吉利就是。」 「你觉得……眉……会喜欢吗?」我犹豫着。 银色的月光下,成萱转过身子,靠在冰冷的栏杆上,视线似乎越过了我,落在漆黑的舱房上。她眼中带着笑意。「我想她会的。」 我点了下头。太好了。 「希望能早日带你们出航。对了,你刚刚说的『不吉利』是指?」 「因为曼陀罗的花语是……」 她吞吐半晌才说出口,接着强打起欢笑。 「不过也只是个花语而已。先等我一下,外头天寒,我回房拿件外套再说。还有,我觉得这艘船的外型可以再改进一些……」 曼陀罗的花语是…… 不可预知的死亡和爱。 突地,几道黑色的浪花高高溅起,在空中反射出璀璨的光彩,像是宝石,然后一颗颗往我的方向砸了下来,我下意识地伸手遮在眼前,衣袖仍给沾湿了些。才放下手没多久,忽然景物摇盪,感到自己的身躯被一股很重的劲道压在地面,手臂被扳过,脸紧贴在龟裂的古旧瓮墙旁,满是泥泞。 铃声作响,铜灰色面孔的神将出现在眼前,他一手拿着令牌,一手制住我,呼喝道:「少年仔!送肉粽是你们可以凑热闹的场合吗?最近出现这么多绑肉粽的事情,你们还敢跟过来,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?还是活腻了?」他注意到我的手饰,眼睛瞪大,接着呔一声叱道:「莫非你是那间孤儿院来的?」露出混杂着嫌恶和恍然大悟的神色。 我回头看他,听见自己对他道:「是又如何?就是因为最近发生这么多怪事,才会想跟来看个究竟!」但我立刻住了嘴,因为我看到了稍远方的成萱和眉,他们也同样被制住,可是,他们怎么会跟了过来? 那神将仍在一旁教训我。 「要知道,这种事就犹如整串的肉粽,来了一个,就会接着一个……」 见我不回话,他顺着我的视线看了过去,止住话头,陷入沉寂。接着我感觉到一阵莫名震颤,原来是他全身颤抖了起来。凉意窜上脑门。只听得他欣喜若狂地道:「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,终于找到了,我终于找到至阴之人了!一次还两个!这下那移花接木的术法就派得上用场了。」大约是太过兴奋,那支拿着令牌的手不停挥动,遮在我的眼前。一黑。 浓厚的爆米花味瀰漫开来。睁开眼。白光闪烁,银幕上一脸忧鬱的男主角正拥着女主角,激昂的音乐飘出,我看着银幕,但注意力完全不在那上面,眼角捕捉到坐在一旁的眉的身影。她专注地凝视电影,闪烁的光线照在她的侧脸上,明灭,明、灭,细緻的五官反映出深邃漂亮的阴影,一身名媛式的针织衫散发出如苍蓝大海般的幽光,碧波盪漾。 儘管是较老的式样,她穿起来还是那样好看。 曾问过眉,为何每次与我出来,都是这身打扮?当时她垂下眼睫,只说这套深蓝色珍珠釦针织衫是亡母所留下的纪念,便没多再说什么。我记得,这也是眉唯一带去孤儿院的物品,如有重要场合,她常会穿起这套服装,而每次回去后,也都会细心照护这件衣服,小心翼翼地拂去上头的灰尘脏污。 我抿了抿唇,凑过去她耳边,细语道:「可别跟成萱说我带你来这里,她会唸我太偏心。」 眉明显有些紧张:「那怎么办?可是,不太好吧……」 我看了好笑,又说:「喔,眉,没关係的,我刚刚只是说笑而已,你别紧张,她才不会介意这点,她早就知道我们的事了。」 听了这番话的上半部时,眉的睫毛颤了颤,彷彿安心下来,但听到下半句,她又愣了一下,隐约可见到两颊已泛起潮红。 「就快要成功了,」我语气停顿了一下,续道:「这次合作计画后,我们一起搭船到远海渡假吧,也许英国,也许北欧?什么地方都好。」我伸手抚向她的脸,唸出那段成萱曾说过的话。可是手还没触到脸庞,灯光便全灭,黑暗朝我俩笼罩过来,将眉的身子染成一片墨黑,片尾音乐跟着响起,一行白色的工作人员名单缓缓升起,手只好悬在半空中。 散场后,我递给她电影票根,她轻轻勾起一抹微笑,镇重其事地将票根收了起来,脸上表情有些不好意思,说是想留作纪念。 「以后我会有更多间钱,可以带你看更多部片。何必特地留着?」 「不、你不懂,」眉摇摇头,「每次的回忆都不一样。」她看着票根,眼睛在发亮,像是有些溼润。「这是第一次,以后还会有第二次、第三次……」 「据说,古照轩几天前还亲自来见院长,就是为了商量我的事。」我仰望天空,发出豪语。「眉,这还只是第一步而已,我一定会带你们离开这个鬼地方,乘船遨游四海。这个世界是如此辽阔,谁要一辈子待在孤儿院里?等着吧,我会成功的,到时那些人就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了。」 「我倒是觉得,只要跟你在一起,无论是什么地方都很好。」 停住脚步,回头望去。 她的身形在我眼前慢慢转灰、转暗,犹如被无名火焰烧透的一团灰烬,先是破散,而后飘飞成一大把黑紫色的花瓣。我大叫着,伸手想拾取至少一片,却扑了空,只能看着它们于夜色里扶摇直上。 花瓣在空中飘飘摇摇,在灯光的照射下,每片都映出不同的她:小时的眉,两手托着口琴吹奏的眉,替我擦药的眉,垂下眼睫的眉,望着远方思念亡母的眉,和我、成萱一齐打闹的眉,穿着一身蓝的眉,定定看着我的眉……那些飞散的碎片全都是她。我将那些画面深深印在瞳上。 眼瞳再也挤不下其他景物,她的笑语环绕在四周,朝我聚拢。 纷杂的记忆争相冲刷脑海,不照次序,思绪凌乱。林秘书和古照轩自私又丑恶的面孔跃然眼前。他俩一起计画了这一切,我们三人没有防备地上了船,却被他们二人给绑了起来,成萱昏厥过去。船上飘飘晃晃,无处不是浪声。 「让我代替她。」 「呵呵,你的命对我有什么价值?我只要她们二人,我要她们的运,那可是能让我事业蓬勃发展十五年的运啊!林秘,现在我们该做什么?」 「必须先取祭品的血施法。」 「从指头?有必要这么麻烦吗?什么地方都行吧?不用松绑了,随便拿一刀划了最快了事,哪,那就脸上吧。」 眉的脸上佈满无数刀痕,脖子被一条粗绳狠狠勒住,她挣扎,手脚渐渐无力,全身失却血色。我感到透体冰凉,牙齿咬得出了血,古照轩双手抱在胸前,富有兴味地看着林秘书处理好一切,眼中透出狂热,他在眉的喉咙上划下最后一刀。 我悽愴地大喊,不停地大喊,嘴里吃了古照轩一脚,又一脚,嘴边肿得都是瘀青、鲜血,终于林秘书拿胶带封住了我的嘴。于是我死命咬着牙,瞪大了双眼,要把这两人的模样刻在瞳里、脑中,还有我的灵魂深处! 我忘了。但我又想起来了。 我猛然站起,往反方向衝了回去。 如果没有他们,眉不会死……如果没有那道交给我的符……我也不会亲手毁灭眉,令她魂飞魄散,再也无法回到这世间…… 记忆流过的最后一幕,那几盏散发黯黄光芒的街灯下,微风吹拂,眉的衣衫随之起舞,几片落叶飘过她的面前,我瞧见她拨了一下被吹得凌乱的头发,转过身子,凝视我。我看见眉的瞳膜上映出我的身影。清清淡淡,泛起水波。那是我见过最美的一幕场景。 她就这般定定看着我许久,彷彿想将我的身影刻在脑海、刻在心里,永远也不忘却,那眼神似在说:杨,我这辈子不可能会忘记你的……我也是,我不会忘记你的。我想这么回她。 好平静,但是这一切慢慢转淡,完全消逝。 记忆中的影像不再播放,一切已到尽头,画面停留在眉痛苦、绝望和悲伤交杂的表情,在我眼前消失的那一刻。无论我多想从头再看一次,都得不到任何回应,已经没有后面的场景了,有的只是一片空白。 背后传来成萱带着哭腔的紧张叫喊,我将那声音拋在脑后,但它仍如附骨之蛆般紧随我。隐约,我听见远方那曲哀伤的口琴调子仍持续着,彷彿那个小女孩仍站在原地,看着我,拿出一支小小口琴就着嘴,奏出那首忧伤的曲调。口琴声对我倾诉,但它追不上我,只能在风中飘盪,消散于空气前。 咬着牙,眼泪滴下,如来自地狱的灼烫火焰。 我会为你復仇。 我的眉。 19、又是你 【19】又是你 前面的长廊通往黑暗,向前不断延伸。 黑色曼陀罗号的灯光一闪一闪,频率越来越高,接着全数熄灭,彷彿水面上的一盏孤灯,终被强风所吹熄。唯一能凭藉的,就是窗外的月芒星光。 我走进那片黑暗,踽踽独行。 古照轩和林秘书两人就在长廊彼端的禁闭室里,大约还在持枪对峙,僵持不下。我看看手上,什么武器也没有。吸了几口寒气,头脑急速冷静下来,燃烧的愤怒顿时化为足以冻结一切的冰冷恨意,更为坚定。为了成功报仇,不能过于衝动,我要他们嚐到比眉还要多千百万倍的痛苦,我还不能比他们先死。 很讽刺地,我觉得自己的思绪从没如此清醒过。 我一面戒备地巡视前后,一面在脑中演练着折磨他们二人的方法。将他们交给警方是没有用的,不提证据不足的事,光是如此也不足以让我解气。 我会让他们完完全全体会到眉的痛苦,再嚥下最后一口气。 好不容易才从其中一间舱房里寻到一把短刀。短刀搁在摆满瓶瓶罐罐的桌上,刀刃十分锐利,不知道原本的用途是什么,也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,不过不重要,只要能够派上用场就好了。抬起头时,看到眼前一个面貌阴鬱的男人,不禁愣了一下,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在镜中的倒影。 那男人看着我,我也看着他。我们静静地看着彼此。他的面容憔悴,目光带着恨意,眼眶深陷,嘴唇早被狠狠咬得出了血,浑身散发冰寒之气。 窗边有大片窗帘给风吹得轻轻扬了起来,覆住了光。镜中充满仇恨的男人已消失不见,只剩下我一人。 我带着刀转身。 才刚出房,黑色曼陀罗号忽然剧晃了一下,我差点站不稳脚步,扶着墙壁才勉强站直。外头的浪并没特别大,黑色曼陀罗号一定出了什么状况,或者是撞到什么物体,又或者是动力毁损,否则原本行得平稳的它怎会每况愈下?这正能解释为何一路走来,却连一个船员或客房服务员都没见到,大概都已逃生去了。 这样也好,不会有人来阻碍我。 冷静地思考,只有一把短刀势必无法同时对抗他们二人,至少正面对抗是行不通的,但我可以利用他们对峙的机会,他们绝想不到我会回过头来。先对付谁?还是林秘书好了,他身强力壮,佔较多优势。古照轩虽然体魄不错,毕竟已步入年老力衰的阶段,耐力不足,更何况他脚上又带了枪伤…… 我很快便走到那间禁闭室外,门外贴了一张告示:「机房重地,外人不得进入!」才想到,障已解除了,黑色曼陀罗号的配置与方才不同,似乎引擎室正在这一带,但没听到半点运转的声响,或许真是动力出了问题。应该是在对峙的时候,有人不慎击中了那些脆弱的仪器。 门内传来古照轩的声音,音调沙哑,还带着喘息:「……林秘,我们都有将近十五年的交情了,一直以来,我待你还算不薄吧?为什么现在才反抗我,这样不是很没意义吗?是谁买收你的?我可以给你更多!」听起来,他应是落在下风,也许是想採取柔性劝说的方式让林秘书放下枪。 房门微微开了一道缝。我头附在一旁,侧耳倾听。打算挑一个最好的时机进去,最好是在他们互相残杀、疲累无力之后。心跳不争气地越来越快,我闭上眼,深呼吸,吐气,紧紧握住了那把短刀。 重新睁开,小心瞥了一眼房内情形,古照轩靠在墙角,虚弱地握住手枪,林秘书则垂下左手手臂,单以右手持枪,应该也中了弹。 他们完全没把注意力放到其他地方,底下各有一滩乾涸的血跡。 我继续紧盯着。 「嘿,交情?」林秘书不怀好意地笑了笑,「你只是把我当成夺走他人好运的工具而已。你以为我会甘于当一个小小神将、小小秘书吗?我做的事都是有意义的。等了十五年,却能换来往后三十年的富贵,是不是很划算?」 「三十年?」古照轩一呆。「什么三十年?」 林秘书没正面回答,兀自感叹道:「这十五年等得真久,可惜怎么算都只有这一天的子午之交才适合我这样的命格施法。说起来,至阴之人还真是方便,只要准备好仪式,就可以随意转移他人的运格到自己身上,我却要等十五年才有这种条件。所以,」说着,他的语气越来越冷酷:「我绝不容你破坏这一刻。」 「你只是把我当成……」古照轩嘴唇颤动,像是瞬间老了几十岁,再不復见之前的意气风发,一个不留意,两隻手再也抓不住枪。 「储物箱。」林秘书一脚踩在枪上,疯狂大笑:「藉由你这个引子,我可以一口气夺取两个至阴之人的运格,不就是三十年吗?你大概忘了自己的命格也是四柱皆阴吧?莫忘了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啊!古、先、生!」 「真不可置信,你……你竟然忍得了这十五年……城府太深了……原来一开始你就是打着这个目的来找我……」 古照轩脸上露出恐慌的表情。 林秘书不置可否,看了看手錶,道:「时间就快到了。」 他举起枪,微微摆头朝左。 这是个好机会,林秘书在击出子弹的那一瞬间,一定会松懈下来……我紧盯着他们二人的一举一动,手心冒汗。一看到他扣下扳机,我就要立刻衝进去,现在的位置与他有段距离,因此,要保持在最快的速度。 眉,请你保佑我。 刀锋贴在掌心,我努力平息呼吸。 我会为你杀死那些人。 「等下,我可以给你钱,也可以给你公司!你要几家就有几家!你说,你想当哪家的董事长?你说,我就答应!」 「你没资格和我谈条件。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事业衰退不少了吗?过了十五年,你的好运已到此为止,这也是你急着想找那女人的原因吧?更何况,就跟你说的一样,十五年不知可以开创多少事业,一定比你能给我的还多。」 「听我说……」 「再等二十秒吧,」林秘书笑得像头黄鼠狼,瞇起眼,指着手錶解释:「这手錶十分精准,还是好几年前你买给我的。」 古照轩面如縞灰,说不出话。看到这一幕,我有种残酷的快感,带着绝望从高峰落下,这般死去就是最适合他的死法。没办法亲手凌虐他虽然有些遗憾,但这样的结局我也勉强可以接受。 噗通。噗通。黑濛濛枪口对准古照轩。晃动了一阵才对到正确位置,大概是受到左手伤势的影响。 我觉得自己彷彿听到了秒针行走的细响。 答。答。答。 答…… 手指扣下扳机的那一刻,我奋不顾身地往前衝去,视野急速缩小,眼里只剩下林秘书一人。眼前火花迸发、枪管向上震了一下、烟硝缓缓飘出,他见着我,却一点也不惊讶,露出等待已久的狞笑,上膛,枪口立刻转向我。我用尽全身的力量扑了上去,感到肩膀似是被火灼了一下,一把刀刺落,却只刺在地板上。 林秘书毫发无伤,一隻脚伸出,将短刀踢远,接着踩在我的头上。我狠狠瞪着他,剧痛一下,才发现下唇已被完全咬破,手也抬不起来。 古照轩另一条腿也中了枪,倒在地上不停哀号。 「我就知道你会趁机衝上来,其实时间根本还没到。」他咧嘴,枪口指了指左后方,上头嵌着一面小镜子。「本来是想饶你一命,用咒消去记忆后,再让你跟在身边当我的左右手,但你都自己送上门了……就跟古照轩一起上路吧。」 「就算死了,我也会化为厉鬼。」 我强迫自己张大眼,将眼前这人的形象刻在眼里。 「你忘了吗?我能以咒驱使煞鬼啊……你变成鬼也好,消去记忆后,一样可以供我差遣。」说到这里,他露出疑惑的表情,自言自语道:「那煞鬼究竟跑哪去了,一点感应也无,难不成有人破坏了封印?算了,反正那几层封印都跟它的灵根系在一起,就像花托一样,解除后它也会烟消云散,成不了什么气候。」 嘴里满是血味。我的目光似爪一样攫住他。「就算你施了消除记忆的咒语,就算我死了,我也不会忘记的。」 林秘书泛起残酷的笑,目光狂热,冰冷的枪口顶在我的额上。 我不愿看他摆出那副胜利者的姿态,闭上眼,脑中浮现眉的身形。 眉,对不起……我没办法帮你报仇…… 倏地,脚步声落,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,「杨!」我睁开眼,一个女子挡在我面前,双手握住那把短刀,由下往上向林秘书挥舞。一切发生得太快,又太慢,我眼睁睁看着刀锋破空划出一弯俐落的银色轨跡,寒气逼人──林秘书本是来得及击发子弹的,但他看见对方的长相时,稍微犹豫了一下,右颊因而多了另一道血淋淋的伤口,和左颊上的旧疤相互映照。我的眼前闪过一个年轻女子奋力拿着破碎木板,朝他脸砸去的类似情景。 滴。答。滴。答。血沫一滴滴沿着刀锋滑落,濡湿了捆住手腕的绳索,那双白皙的手里持着短刃。成萱神情紧张,直盯着对面的林秘书。 ──放开眉! 记忆中,少女曾这般说,然后恼怒的他反击,她昏了过去。 林秘书狼狈地退后几步,持枪的右手摀在脸上,鲜血不断潺潺流出,滴成一滩可怕的血池,止都止不住。他看了一下染红的掌心,神情先是不可置信,而后转为愤恨,朝她大吼:「又是你!又是你这个女人!」 他的右手因愤怒而颤抖着,枪口抬起,又放下,如是重复几次。他看了好几次手錶,脸色焦急,脚抖着。我终于会意过来。看来施咒的时间还没到,儘管再怎么生气,他终究是捨不得那三十年的运气。 他唯一不用顾虑的人就是我,然而成萱却挡在我面前,令他投鼠忌器。 成萱拉着我缓步向后。 林秘书又急又气,终究开不出那一枪,想扑上来,又顾忌成萱手上的武器。 「让我杀了他!」我狠狠地说,想夺过她手上的刀。 「……杨,我不能让你这样做。」成萱眼中闪过一丝哀伤,低声道:「我刚刚遇到逃难中的船员,他们说黑色曼陀罗号的动力已完全出问题,上层甲板莫名燃起熊熊大火,防火门却放不下来,情势十分危急,连船长都决定弃船了,我们得快逃离这里。」我怒吼「不」,她又补了一句:「眉也会这样希望的。」 眉…… 那句话彷彿充满魔力,我不由放松了抵抗的力道,跟着退到门边。 林秘书似是想通了,又或者是时间到了,他将手枪上膛,想衝上来,我们下意识地快步退居门后,却发现他没追来。紧接着,只听见他惊恐的叫声:「古照轩,你在做什么!」「既然我死定了,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好过,哈哈哈哈──想不到吧,这里全是危险的仪器,一下便起火了!」「古、照、轩!」 最后一次大喊声后,门被成萱死命关上,在完全掩上前,我们瞧见火舌从缝里窜出,迅速地席捲一切。 20、最美的花 【20】最美的花 古照轩疯狂的笑声和林秘书凄厉的吼声消失在门后,眼前一片灼亮,景物扭曲着,四面都在燃烧,怒火迅即吞噬起脆弱的地板,吐出灰烬。好一段时间,我一直愣在当场。结果,我还是没能亲手杀了他们,感到全身虚脱,一种说不出是不甘、抑或是解脱的情绪油然而生。 成萱说的是真的吧?眉也是这么希望的…… ──恨没办法解决问题。 你是这么想的吗?眉? 我夺过成萱手中的短刀,她讶异地看着我,以为我仍执意回去復仇,随后露出哀求的表情,我只是用力挥了几下,砍断她手上的绳索。 「杨……」 我没开口,怕自己一说出口就会哽咽不已,只是转过头,拉着她往前跑。成萱或许感受到我的情绪,也没多问,顺从地跟在我身后。浓烟从后方溢出,瞬间瀰漫了整条走道,我们蹲低身子,只能摸索着在烟中行走。幸好成萱刚刚遇到船员时,顺便要了几条湿毛巾,还请他们帮忙留一座救生筏;匆忙之中,船员草草应了,却没注意到她双手被捆住,否则又会引起另一阵骚动。 黑色曼陀罗号上没其他人,大概是方才我们被捲入障时,就已疏散得差不多了。警报系统一直没有响,应是随着动力装置一起坏了,说不定还是其中一个乘客打电话通知驾驶台后,船长才知道这件事。成萱说,船员最初曾试图寻找古照轩和林秘书,却一无所获,没多久,火势已经开始无法控制了,这么一艘庞然大物烧起来更是一发不可收拾,于是船长决定弃船。或许他认为这两人早就先行离去了,因为林秘书在前一晚曾私下告诫过他,若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,都不必感到惊讶,装作不知便可,否则就是跟自己的工作过不去。 「为了夺取运格,林秘书准备了这么长时间,当然不容旁人破坏他的计画,他打的如意算盘大概就是在障中将我们三人全都杀死,如此一来,不但能如愿以偿,还能够摆脱杀人的嫌疑。」成萱喃喃。「真是机关算尽……」 林秘书何尝不是以鲜血灌溉着自己的愿望?就像他所述说的黑色曼陀罗花的故事一样。我又想到眉,心中一痛,难以自已。 回头瞥去,在我们后面是缓缓蔓延过来的火苗,一点一点、确实地蚕食着船上的设施。湿毛巾摀住口鼻,在地上快速匍匐前行,我们贪婪地吸着仅存的新鲜空气,避开呛辣的浓烟。灰烬随烟雾穿花蝴蝶似地盘旋,飘飞到各个角落。 船内没有照明,前方变成一团漆黑,在这片茫茫大海上,我们两人陷入走投无路的僵局中,不知该走去哪。黑色曼陀罗号太大了,数个岔口通往数条道路,像是个有数不清路线的迷宫。 「继续往前吧,我就是在这条路上遇见船员的。」成萱抹了抹脸上的汗,脸庞因高温而显得十分艳红,上头还沾了一点飞灰。她对我道:「上面大约已烧得一塌糊涂了,如果没错的话,救生筏应该就在这附近,他们说会在这附近找个地方搁置,垂降到救生筏的绳索也会一併帮我们准备好。」 我们继续在黑暗中窜逃,想逃离的是那把散发光芒的烈火。原本那么坚固的钢筋在火舌之下,也只有扭曲变形的份。碰!船身剧震,隐约可听见钢条划在石头、木板上的难听杂响,似是后头有什么建筑物崩裂了,我们逃得更快,好不容易才看到一处出口,上头的铁门却牢牢锁着,成萱伸手想去拉那道门,却被烫得惊呼一声,看来那头的温度也很高;然而,后面的路被火势阻断,已无法回头,成萱不断咳嗽,手上的湿毛巾抓不稳,「啪」的一声掉在地上,又拾起来。 一咬牙,我双手包着湿毛巾,紧抓住门把往后拉,掌心传来一阵灼烫感,像是连灵魂都会被这样的高温所燃尽,我闻到自己皮肤散出的焦臭味。 咿呀── 门终于开了。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之前来过的那家船员餐厅,视线左右移转,只见星星点点的火苗在角落、门旁慢慢烧着,不若门后那么猛烈,乐手驻唱台和座位上都是空无一人,忽有所感,眼见不远处的琉璃花坛中,那几株诡艳的深紫黑色花朵给火舌攀上,静静地化为尘埃。 成萱先跑去装了一杯水,沾了些擦在我的掌心,那股剧痛渐渐舒缓下来。她抬起头,着急地问道:「杨,你还好吗?」 我点点头。这点疼痛不算什么。 「看来这里不是放救生筏的地方,或许在观景甲板上?」 开门后,火焰的燃烧速度变得更快更旺,我们重新将毛巾沾湿,迅速走出餐厅,才刚走出不久,餐厅就已深陷重重火海中。极目所见,中央公园已被亮晃晃的无情大火包围,劈劈啪啪烧着,那些垂落的藤蔓乾燥易燃,附近的店家又多为木造建筑,虽然也在意料之中,看到这情景仍使人觉得怵目惊心。浓浓的黑灰色烟雾向上攀升,不断攀升着,直衝云霄。 在火光的映照下,黑夜竟比白昼还亮。 救生筏、救生筏……救生筏在哪?前方的指示坡道通往另一池火海,我们环顾前后,绝望地发现自己已无出路,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火势已达到巔峰,只馀我们这一小角立足之地而已。 成萱露出惶恐的神色。「怎么办……没有救生筏。」 我攀在栏杆上,眼尖地发现下缘接了一条绳索。「就在这里!」闻声,成萱忙凑过来。没见到其他防护用的器具,或者船员忘了,或者他们放在附近,却被烧掉了。我们一同往下俯瞰,幽暗的海面上浮着一个白色的小圆点,随着潮水起伏不定,应是船员替我们留下的救生软筏。海面平静,和船上烧着猛烈大火的情状截然不同。我立刻拉起那条绳索,交到成萱手中,她身后是一片火海。她看了看我。「你先下去。」我说。「等下再换我。」 她抿了抿唇,沉重地点了点头,接过绳子便往下攀去。 观景甲板距离海面有十多层楼高,如果不慎摔落,定会受到重伤。于是一颗心高高吊起,随着她的动作起伏,风晃盪着,绳索大幅度摆动,心一紧,见她仍紧抓着绳子,身形稳健地缓降,才又放松下来。 烈火渐渐侵袭过来,周遭温度越来越高,但我只担心成萱的情况。 一直到她成了一个小黑点,稍放下心,忽然刺眼的亮光一闪,一道火舌从船身倏地窜出,吞噬她的身子,紧接着火花爬上绳索,将之燃烧殆尽,我急得朝下面大叫,片刻后,成萱的回应微弱地从底下传来,还带着哭腔。 「杨,绳子断了!」 「你没事吧?有没有伤?」 「我刚刚没被烧着,可是,杨,绳子断了!」她哭喊着。 我安心了。 「那太好了。」 「杨,怎么办?怎么办?」她哭叫,语气慌张:「绳子断了,你要怎么下来?不然你用跳的,我一定死命接住你,杨,快点!快点跳下来,不然火就要烧过去那边了!杨,你快点跳下来!」 记忆中也响起类似的语声。 ──怎么办?杨,我们下不去。 ──你们动作放慢,慢慢移到比较粗的那几枝树梢那边,然后跳下来,什么都不用怕,我一定会接住你们的。 我看着下方那个小圆点,笑了笑。成萱不停哭着求我动作快点,但我不会跳下去的,风险太大,一个弄不好,那股力道还可能连累到她。我在这里就好,待在眉曾存在过的这里就好。感到背后有逸散的火花夹着灰飘飞,炎热的气息喷向我,我看了一下海面,闭上双眼。 眉,我去找你了…… 这样的结局也很好,不是吗? 我在心中低语。 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力量,似乎有谁轻轻推了我一下。 我就这般直直向前倒下,翻过了栏杆,空中一个转身,眼见原本站着的地方已完全化为灰烬,一点碎屑都不留,热风拂在脸上,烈焰翻腾,迷茫的火海中所有事物瞬时杳然无踪,火花吱吱烧着,我却觉得周遭好寂静。 回过意识,才发现自己已跌在救生筏上,成萱带着两行泪痕拥住我。我茫然地看着上方,背后彷彿残留馀温。 黑色曼陀罗号在我们面前完全瓦解。 我们眼睁睁看着,那朵紫黑色的花朵在大火中摇曳,像一盏彻底燃烧的灯,随后化为黑色粉末。 接着,缓缓地,从最中心凝然绽放出一朵白色的花。 那是我们毕生以来所见过最美的花。 茫茫大海上,一座座白色圆形软筏漂流着,就像是点点繁星。夜色若水,新月高高掛着,远方一曲哀伤的口琴声悠悠奏起,声调凄凉,却又有种抚慰人心的力量,为今夜划下句点。 后记、眼前一黑 【后记】眼前一黑 火花持续飘散在空中,强烈的亮光闪出,一个痛苦的灵魂在哀号,他感觉到全身都被烈焰焚烧着,烟雾裊裊升高,他努力睁开眼,瞳里也燃着一盏火,接着大吼,从嘴里吐出几口焦热的气息。 他看了看四周,觉得身上热得难以忍受。 幸好来得及施展密法,否则自己大概连魂魄都会在这场大火中烧透,更遑论保持灵台一点通明。看来天没有要亡他的意思,只要慢慢吸取活人的生气和肉身,再辅以珍贵的法器,仍能起死回生。有什么法器能办到这点?啊,是了……也许鹿野的遗宝可以?他想。只可惜没时间转移运格,虽说活人的运格对自己已经没用了,但他还是觉得可惜。 感应到几股生气,他低笑着朝那方向窜去,海面上留下一道蒸气轨跡。 他看到了两艘快艇。然而,在接近前,他却本能地感到恐惧,下意识收敛了气息,隐藏在一旁窥视情形。 「我没出手的意思,你们可以放心。」 一个浑身散发莫名威压的黑袍男子坐在艇上,一把古剑横在胸前,收在鞘中。 站在他的对面,是一对男女,他们露出了戒备的神色,静静对峙着。那女子容姿端丽,一身衣着高雅,手里捏着一张画上红色八卦图的符纸;男子长相清秀,眼神深邃,一头凌而不乱的短发,掌心隐隐现出一个虚幻八卦、不断运转。 「反正那煞鬼也已灰飞烟灭了。」黑袍男子又开口了:「我只是好奇,为什么你们会为了区区一隻煞鬼而对我设下禁制,又在我破坏那封印前挡下攻击?我们的目的应该是一样的,除尽所有不属于现世的一切。协会也是如此吧?」那双凤眼一瞇,说话的语气彷彿他凌驾于世间万物之上。 冷风轻轻拂过幽深的海面。 「也许对你来说只是区区的煞鬼而已。」女子收起符纸,冷笑。「难道你看不出来,那隻『区区的』煞鬼有多努力?」 「你是指她破坏『归藏』反制的事吗?」黑袍男子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:「那确实可敬,我从没遇过如此深的恨意,的确不像是一个煞鬼办得到的事。曾听闻,黑色曼陀罗花的花语是『无间的爱和復仇』,果然如此。不过……」他浅笑:「这也无法解释为何她吃了我一剑,仍能倖存。还是说,这也是你们下的禁制呢?」 短发男子「啪」的一声,也将掌上的八卦撤了。 「你不懂,那不是恨。」他说。「我们也没下任何禁制。」 「哦?那是什么?愿闻其详。」 「儘管染黑了,曼陀罗还是情花的一种……」短发男子淡淡地道:「彪,你太仰赖自己的力量了,至刚易折。」他指着彪,续道:「我在此预言,那把剑早晚会被你锋利的自信所磨钝。」说完这句话后,两人乘着快艇离开。 夜空,繁星若尘,彪看着快艇渐行渐远。 「钝?」 彪握起那把剑,自言自语。 「我怎样都看不出来。你说是吧,林秘书?」 说毕,彪猛然回身,一身黑袍高高扬了起来,完全掩住闪烁发亮的星子,只徒留一片死寂般的黑。 錚── 那把古剑出鞘,闪出寒芒,向虚空飞去。 林秘书完全被彪的气势所压制,动弹不得,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柄古剑往自己迎来,仍在焚烧着的身体如今却只感到阵阵寒意,瞳内的火焰不知何时已熄了。他从头到尾只能这般看着。那把剑朝他的双眼直直射来。 眼前一黑。 《完》